举凡中洲之地,大熙王土,若提及百年前的一桩皇家旧事,大约无人不晓。
这故事说起来要追溯到皇统年间,宪宗皇帝在位的时候。那时节,神农姜氏女以姿容动天下,帝甚爱之,聘以为后,如此金玉良缘,一时间倒也传为佳话。
不久后,姜后诞下一子。此子降生时,本当是隆冬雪夜,万物蛰眠,然而那一晚却天生异象——西北天极白星烛天,㸌如幻昼。未几日,八百里加急入京,奏报北荒发生惊天地动,边陲数州山倾石摧,一片哀鸿。
由此,姜后之子被目为妖星降世。母受子累,帝后离心。皇子五岁时,宪宗以神恙为由,将皇子送离皇城,前往嵩山太室宫离世修行。姜后不满宪宗所为,口出怨言,忤逆上意,以致被废入寒庭,泣血而终。
然而讽刺的是,若干年后,那姜后之子竟在少阳山得道登仙。山南万民,皆见帝子白衣鹤氅,乘鸾归去。宪宗心中懊悔,深恐获罪于天,由是谥姜氏为丽后,迁梓宫入皇陵,恩荫神农姜氏族子无数。不过,最令时人费解的,莫过于一个遥在上陵的小族——上陵梅氏,竟也在追谥姜氏之后举族耀迁,封爵赐地,风头无双。
可这上陵梅氏在此之前唯一为世人所知的,怕是除了一个放浪形骸的女儿,再无其他了。
于是便有流言说,那梅氏女儿,在帝子登仙之前,曾与他有一段过往。只可惜后来,北荒爆发妖乱,四海仙门奔赴驰援,梅氏女战死北荒,帝子亦从此归隐山泽,直至少阳登仙,再无音讯。
这个中纠葛隐晦不明,眨眼之间,恍惚百年。昔年默默无闻的上陵梅氏如今已成百年望族,而延承千年血脉的神农姜氏却早已销声匿迹。江山迭代,白云苍狗,大约只有天地永恒不变的辽阔缄默,依然记得那些久远过往中,无声的真相。
钟寻匆忙逃离师门之时,北荒钟山正飘着百年难得一遇的飞雪。如此暴雪寓意不详,因为听说百年之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气,仙门在钟山平邪峰与妖魔爆发决战,最终三千弟子,十不存一。
更糟糕的是,那一战无数仙门弟子豁出性命方才守住的神灯昭旸,却因一位梅姓女弟子而功亏一篑。那梅氏女妄动神灯,走火入魔,杀同门百十余人夺灯出逃,最终却被人发现暴死于钟山脚下,而昭旸灯心,亦从此不知所踪。
如今,只怕师门中那些耆老们,更该恨死这暴雪天气了。
钟寻紧了紧怀中,神灯昭旸仅剩的一只灯座,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风雪之中乌沉厚重的山门。远处青白交接,那是象征着城主薨逝的大悼灯,与全城戒严的法明灯,同时在空中摇摇升起。
这终岁酷寒,又有极夜长冬的钟山帝行城,便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此地虽鸟兽飞绝,但在上古之时却曾是一片诸神乐土。天帝伏羲曾于钟山五峰设立行宫若干,那些上古时代的仙宫灵台至今仍有留存,经由此地信仰烛龙的古老部族代代修缮扩建,终成一座尉为雄浑的雪域高城。城池中高外低,状如覆斗,正中央的王殿上空,高高悬着一盏月轮一般壮丽的神灯,那便是整个北境在长达六个月的冬夜之中唯一的光热之源,除昭旸之外世间仅存的最后一盏神灯——帝行。
小的时候,师父曾对她讲起在无尽雪域的南方,是一片晨昏交替、寒暑分明的中陆世界。那里有千红之野、碧水之原,也有永不封冻的黑色土地,以及广如华盖的翠绿浓荫。她本也在那块土地之上出生,被素未谋面的生身父母弃在稻田阡陌之上,师父将她捡回来的那一天,正是中原人采上茱萸,合家团聚的日子。
她的师父,便是钟山帝行城第一百零六任城主,钟隐。
钟隐拥有纯正的龙裔血脉,活了近一百五十岁,是千年来最伟大的几位城主之一。他亲历过北荒地动、昭旸之乱,在平邪峰决战中失去一目,用尽一生守护着这座古老的长夜之城。然而在钟寻的记忆中,这位传奇长者在迟暮之年只不过是一个神思忧劳、心事重重的孤独老人。他的眼中始终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直至生命之终,亦不曾散去。
“神灯帝行,就要熄灭了……昭旸……才是唯一的希望……”
钟隐说这话时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狐氅,在火光投下的阴影中佝偻着腰背,像是呓语。
那时,她的师兄钟和也在。他跪在大殿之外的玉阶上,一遍又一遍倔强地伏地叩首,任刀剑一般的风雪割在身上,玉色的肌肤几乎与之融为一体。
“儿此生非师妹不娶,求父亲成全!”
但,钟隐只是没来由地,幽幽地重复着:神灯帝行,就要熄灭了。
那时的钟寻是真的以为,师父只是年迈昏聩,而师兄,是真心实意爱着她的。
钟寻擦了擦眼中尚且温热的泪水,抬头望向天空中,那盏取代了日月的巨大的神灯。此刻因为失去了城主命灵的支持,神灯开始幽莹闪烁。巍峨的神裔之城忽明忽暗,如同垂暮之人病榻上粗缓的喘息。
于她而言,这里的一切,都必须暂时告一段落了。
脚下万里朔封,冰风呼啸,而远方,不周山古老的遗迹苍凉冰冷,穿过那些峻黑的山峦,便是中陆。
苍穹之上,星斗轮转,无有旭日,无有黎明,朔雪霜天,抹去了少女留在身后的一切足迹。
我坐在烛龙殿的最高处,静静看着脚下帝行城的万千灯火。头顶星穹浩瀚,远方千山暮雪,但这些都没有冬夜中的帝行城来得壮阔震撼。从高处望去,盘山而建的神裔之城犹如一块黑色巨石,石心里烧着通红的烈火,通过千家万户的窗牖透出火光,又因无数纵横的街道汇成恢弘的血脉。
每到冬季,整个北荒大地便进入长夜。太阳不再升起,方圆万里皆成黑暗封冻的冰原死地,唯有这座城池受神灯帝行的庇护,依然有温暖的光照和涌动的水源。是以冬季的帝行城是最热闹的,北荒大大小小的游牧部族都会迁徙至此,列市如龙,烧灯如昼。
再过几日,到了一年一度祭祀北荒先祖烛龙上神的长明节,更有灯车巡游、烟火庆典,迎接从烛龙殿中请出的古神灯“昭旸”。届时的帝行城将极尽绚烂,在北荒漫长的冬夜中纵情燃烧属于它的繁盛与荣耀。
我并不喜欢冬季,但我喜欢这份热闹。
忽然,有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嘴角一扬,笑道:“呀,何公子。”
不出意料地,那双手倏地一松,我被人抓着肩膀转过了身子,正对上一双冰川一般浅蓝色的眼眸。
“何公子?哪里来的何公子?!”
师兄一副醋气冲天的表情,只差手上没有攥着一把刀了。
“钟和,和公子。师兄,我这么叫你,并没有错呀~”
“你——”
师兄瞪着眼,那神情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如鲠在喉。好在,他终是偏过头去一笑,旋即报复一般,重重地捏了捏我的脸。
“小狐狸。”
他揽过我,我们在这座千仞之高的烛龙殿屋脊上相依而坐。夜风寒凉,但他的体温如同烛火一般温暖。
师兄是师父唯一的孩子,但与师父不同,师兄的眼睛不像师父那般,是纯正的烛龙血脉独有的深紫色。师兄的瞳色很淡,像冻崖之下万载不融的冰川,寒到极处反而不再是白,而是一种自生光华的靛蓝。
因为这双美丽的眼睛,师兄从小到大一直很受女孩子的欢迎。他的身边总是莺燕环绕,而我则远远地站在一旁,黯淡得仿佛他世界之外的一粒微尘。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与他的交集仅止于此。直到三个月前,师兄出城除妖时遭遇魔物暗算,重伤昏迷。我守了他七天,第七个夜晚,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的床边害怕地哭了起来。
“妹妹,你这样哭……可要将我的心绞碎了……”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我,眼中却有近似贪婪的潋光涌动。
“你……真美啊,像瓷做的人偶一样……为何我以前,竟从来不知呢?”
从那之后,师兄便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回了一个八岁的孩子,而我则成了他最喜欢的玩具,几乎走到哪里都要将我带在身边,或将我的手藏在袖中牵着,或将我的脸当做面团揉捏,四下无人时,则温柔地将我抱在怀里,便是一言不发,也能依偎着如此虚度半日时光。
于我而言,这已是莫大的幸福。
“师兄,”我抬眼望着他的侧脸,“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
他似是对我的话一知半解,略微愣住,身子动了动,低头有些担忧地看着我道:“师妹,怎么了吗?”
我抬起胳膊,给他看自己右手手腕上缠绕着的,那串红黑相间的珠串。血色的珊瑚珠在神灯帝行幽蓝色的光芒中透出近墨色的光泽,一时之间叫那些赤珠与玄珠有些不甚分明。
“百日之期,就要到了。”
我虽身为凡人,却体质特异,从出生时起,便无法在任何凡人的记忆中停留超过一百天的时间。所以我的生身父母将我遗忘在了田垄之上,而从小到大,唯有身为烛龙神裔的师父,和传承了他血脉的师兄能够记住我。我是这茫茫尘世间的一个透明人,永远活在尘世之中,也永远活在尘世之外。任天地再为浩大广阔,于我而言却也只有师兄与师父两个人罢了。
“师妹,”师兄终于轻叹一声,扶着我的脸,让我靠向他,“不论过去多久,发生了多少事情,你都在我心里。”
我点点头,我们继续安静地相依而坐,直到师兄收到部下的传音,赶回议政殿处理一些事务,这高高的烛龙殿屋脊便又只剩了我一个人。
我向后躺倒,一臂枕在脑后,有些茫然地再次看向手上那串珠链。那不是一个装饰品,而是师父特意为我制作的,用以计日的工具。那些赤珠被施了咒术,每隔一日便会由红转黑,一整串珠链恰好是百颗,如此在红与黑之间轮流转换,便是一个又一个百日之期。
而如今,距离我再一次从绝大多数人的记忆中消失,又只剩三日了。
我睁着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头顶茫茫无际的星空。今夜的银河尤其黯淡,朦朦胧胧地像是罩着一层烟紫色的雾气。若非远处的歌舞升平充斥着人世间真实厚重的繁华热闹,我一定会觉得这样的夜晚近乎诡谲,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二天早些时候,我照惯例偷偷溜出城,去探望我在城外的雪灵朋友。
所谓雪灵,便是北荒之中一种千年积雪逐渐化生出的低等妖灵。与寻常人类每过百日便会将我遗忘不同,城外那些妖魔精灵不会忘了我,甚至有不少低等精灵将我视作玩伴,每回我方一溜出帝行城的角门,它们有所感应,便从四面八方飞来,用通身灵光为我照路,带我看过钟山五峰无数不为人知的瑰奇盛景。
可是这一日,我在城外的雪地中走出将近三里,却平生头一遭地,竟连一只雪灵也没有见着。反倒是在我意兴阑珊,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我面前忽地一阵怪风掠过,旋即一道银白色的光倏地窜了出来。白茫茫的寂静雪地里,挣扎着拱出了一只雪色的毛球。
这毛球有名没姓,唤作“重虞”,好巧不巧是我在半年前救下的一只神兽。我救他时,他尚且人模人样、自信满满地强调着自己是四重天上的白虎神兽一族。然而他受伤过重,很快人身便难以维系,现出白虎原形,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我面前缩成了如今这么蹴鞠大小的一只。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只自称重虞的人内丹已碎,只怕从今往后数百年,都只能本本分分地做个毛团了。
“你们帝行城与妖魔相斗百年,彼此之间可谓不共戴天。如你这般与妖物混迹一处,若被发现怕是小命难保。”重虞迈着他如今的四条短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走来,“不过吧,小爷我毕竟承你救命小恩,所以冒着和你一同被抓去挫骨扬灰的风险过来给你提个醒:今后这帝行城外的所有妖,不论与你有没有交情,能躲多远便尽量躲多远,同你说的话也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哦?”我抱手看着他,“那如此说来,你怎么算?我是不是也不该信你,然后跑远一点?”
“哈?”重虞气得嘴巴一歪,炸毛道,“小爷说过几百遍,几百遍!小爷是四重天上神兽白虎一族,当年杀龙食髓何等威风,就算如今虎落平阳了也不做妖怪,不做!”
我耸耸肩,对他猫声猫气的虎啸不置一词。
“我认真的!”重虞瞪着他那双金色的线瞳,“实话告诉你吧,北荒冰原上来了个大妖,修为极是了得。妖魔之属你也清楚,他们向来崇武尊强,谁修为高便拜谁做老大,如今这大妖来者不善,挑明了要取神灯帝行搞事,激得整个北荒妖魔热血上头。钟寻,你要记住,不论你在人群中有多么异类,在妖魔眼中,你永远还是人。”
这重虞假正经惯了,忽然听他说出一些确有几分道理的话,竟还真叫我有些不习惯,一时间愣在当场。
“我的性情,不少北荒妖魔都清楚,他们从我这里套不出话,我也不会背叛师父和师兄。”
“唉,愚蠢的凡人!”重虞仰天长叹,“他们奈何不了你,还奈何不了你师兄吗?只要拿住你,以你师兄现如今对你的感情,他还不要灯给灯,要命给命?”
“师兄?!”我脑中一道白光炸过,旋即肢端发麻,只觉得半身冰冷,“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就……某只雪虺?反正现在冰原上传得很开,根本不用我特地跟谁打听。你怎么了,脸色忽然这么差?”
我顾不上回答重虞的问题,拔腿便向帝行城的方向跑去,积雪又重又冷,在雪地中疾行如同身负千钧拾阶而上,但即便如此,我也清楚自己一刻都不能耽搁。
“你到底怎么了?”重虞追上来。
“我与师兄的关系,不过是在月前他重伤复苏后才有的转变。而在此之后,我与他不仅没有离开过帝行城,甚至就连城中人,知情者也是寥寥。”
重虞刹住了脚步,即使不回头看他的表情,我也能想见他此刻脸上的惊愕。
毫无疑问的,帝行城中有内鬼一直在向外传递消息,且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即是有备而来,加之里应外合,便说明对方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掀起另一场战争,而在于一场由内而外的,纯粹的掠夺。
寒风如刀一般划过我的脸颊,弥天极地的纯白在我眼中刺出黑色的影翳。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顿悟,在这片万籁俱寂的极寒之地上,杀戮的嗡鸣其实从未消止。这里的人与妖就这样卑微而倔强地活着,为了争夺唯一的光、唯一的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眼前遥远的夜空之中蓦地炸开一朵猩红烟火,我看见炽烈的火光将几乎半边天穹烧了起来,在浓墨一般的夜色中洇出了一种近乎血色般的妖异。
时隔百年,最高级别的袭城示警再一次打破了帝行城安宁的冬夜。
与此同时,一些零星破碎的画面在我脑中飞快掠过,无数细碎的枝节仿佛就要串成一线,但却始终难以成形。长夜无边的影翳中,命运的巨轮已经开始旋转,可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一夜启动了所有人宿命的并不是别人,而恰恰是那时,一心想要阻止这一切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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