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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俗语有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在真实的历史场景中,没有知识分子参与的世道变革,没有一次能成。
永嘉之乱的祸首汉赵刘氏,本身便是汉化年久的屠各贵族,刘渊个人文化素质在于中朝世族名流的交往中都能不落下风。而羯赵的石勒,起事不久便创设君子营,更大用张宾等一批才力之选。
之后的前燕慕容氏,更是汉化的急先锋,偏处辽东一隅之际便招揽了大批的北逃士人。氐羌的前秦、后秦,其统治团体更是在内迁石赵这段时期完成了对于制度的初步认识。
北魏拓跋氏那就更不必说了,简直就是五胡之中汉化改革集大成者,对于诸夏世族门户的拉拢倚重在诸胡政权中更是无出其右,后世影响深远的五姓七望便初步形成于这个时期。
魏晋南北朝这一段大乱世,从发源最初便背负着浓厚悲怆色彩的,唯有乞活军。而能够一直坚持本色,不与当权者完全合流,不与世族门户达成妥协的,也唯有乞活军。乞活是他们的最高诉求,也是唯一使命,但这诉求最终达成如何,也实在是见仁见智。
从内心而言,沈哲子是希望乞活军能够积极踊跃的加入到行台中来,他也愿意给乞活军营造一个彼此都满意的归宿。这并不是所谓的妇人之仁,高尚一点或可称是回应初心,不忘自己立志北伐的旧愿,让普罗大众都能受惠于世道的重新归一。
老实说,在看到胡润转述乞活军诉求的时候,沈哲子心中确是不乏羞恼。自江东奋斗开始,到如今北伐形势一片大好,他虽然还没有狂妄到目中无人,但每每念及自己一手塑造起来的大好局面,心中也是不乏自豪。
可是广宗乞活所提出的要求,则不啻于给了他一个耳光,原来在这些乞活民众眼中,他与羯主、与其他乱世豪强,也是没有太大分别的,迫于势大不得不选择依附,但仍然保持着警惕与独立。
当然这一点羞恼倒不至于让沈哲子勃然大怒,通过他自己的了解与这个田举的描述,他是认识到乞活军这一群人说是短见也好,说是天真也罢,不是能够轻易受人蛊惑的,这种闭塞自守,源于对世道的彻底失望乃至于绝望,并不只是针对行台又或是他本身。
想通了这一点,沈哲子心念也渐渐有所通达,既然你们对世道已经绝望,那我就营造一个让你们无从拒绝、身不由己要加入其中的一个新世道。
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之后,他在内心里也给乞活军做出了安排,既然乞活军不愿意加入行台统序,大可以保持这种遗失孤立的姿态,作为一个观察者,来见证未来河北乃至于整个世道的兴复。
聆听半个多时辰后,沈哲子抬手打断了语调已经渐有顺畅的田举,提出几个原则性的问题。首先,行台原则上同意广宗乞活保持独立的诉求,但是只保持行政上的独立,将广宗、上白、平乡等各自一部分区域析立为新县,广宗乞活必须要放弃广宗城,进入这座新设县治生活。
其次,生民止戈,广宗乞活必须要放弃所有的武装力量,唯以耕桑为专务。同时,乞活自治,先有民户既不检索入籍,也无须缴纳赋税,但自此之后,不许广宗乞活接纳荫庇任何一个新人口,现有民户新生人口则不在此列。
这算是行台基本的原则态度,沈哲子说完后,也不理会田举反应如何,告知后续接洽事务由兖州刺史胡润全权负责,便让人将之送出了营帐。
田举不敢力争于大将军当面,只是在退出之后,心情却是有喜有忧,极为沉重。
喜则在于在见识到行台所拥有的强大力量后,他本以为乞活自治这个问题上行台不会答应,但却没想到沈大将军意外的宽宏,不独允许他们自治,甚至不会施予更多盘剥。要知道他们虽然也隐隐独立于羯国统治之下,但要维持这种地位,每年都要承担相当沉重的捐输奉献。
忧则在于沈大将军所提出的止戈令,乞活生民未必人人乐杀,保持足够的武装力量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基本人身安全。一旦解除了武装力量,拔了牙的老虎于外又能有几分震慑?若是未来行台反悔,收回他们自治的权柄,他们则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还有就是责令他们搬离广宗城,田举也担心义父田弗不能接受。
他们这一部乞活军休养于广宗已经几十年之久,为了营造乱世中这一处可贵的生存之地,每年都有大量积储投入于城池的营造上,单纯从城池的坚固程度而言,可谓是河北首屈一指的牢固大邑。
当然田举是不知道,沈大将军自然不会谋求他们广宗乞活这一点可怜家底,提出这个要求的乃是在曲周拒不见他的兖州刺史胡润。
而胡润的理由也很充分,广宗乞活虽然没有在正面战场上配合上白羯军狙击王师,但其默许的态度以及广宗与上白相近的地理位置,一定程度上也给上白羯军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后方。
如果不是金玄恭冒死攻陷上白,王师也不清楚上白羯军与广宗乞活真实关系如何。羯将石闵扯了广宗乞活的大旗,也的确给王师筹划反击的时候造成了一定困扰。
特别是王师在反击之战中,由于广宗乞活拒绝出兵,而王师于广宗周边地理上的了解终究不如上白羯军清楚,这直接造成了羯将石闵逃离战场向北流窜。
凛冬已至,兖州军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军事行动计划,但仍然要负责策应东西两处战场。而羯将石闵熟悉广宗周边形势,且在初期作战过程中对兖州军的狙击表现出色,若是返回信都,很有可能去而复返,趁着冬日严寒之际袭击兖州军。
所以,为了预防这一点隐患,兖州军必须要有一个稳定可守的城池作为据点,而无论是曲周、上白还是其他城池,都远不足以容纳数万大军,由于之前的战况困顿,眼下也已经来不及再作营建。近在咫尺的广宗大城,自然是当然之选。
如今的胡润愤懑在怀,根本就不与广宗乞活交涉,而沈大将军自然也不会为之讲述其中细则。也幸在广宗乞活田氏父子不知当中隐情,否则大概是有苦果自食的感触。
依照当时的战况,广宗乞活甚至不需要出动太多卒力,哪怕有数百熟知周边地形的卒众为王师稍作指引,都能极大程度阻止石闵溃逃。原本明哲保身的选择,却成了王师不得不强取广宗大城的理由。
不过对于广宗城,王师也不是白取。广宗城主田弗虽然明确表态不贪恋行台的名爵势位,但既然已经归顺行台,行台也不能让其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存在,新析立的县治被命名为顺义县,田弗则受封为顺义侯,因县为邑,居治境域。
但广宗乞活民户却并没有正式归于其人食邑中,因为行台也根本不清楚广宗目下有多少乡户。换言之,广宗乞活民户人人都是律法定义上的自由人,可以接受田氏顺义侯管制,也可以不接受。
且不说广宗乞活之后商议如何,行台对于他们的安置问题研究却并没有就此打住。沈大将军只是提出原则、框定大概,至于具体的细则,则吩咐给秘阁少贤,让他们集思广议,将之当作一个施政的课题进行讨论,择其优者而采纳。
如果广宗乞活知道行台对他们的问题如此重视,不知欣慰还是苦涩。但最起码那些秘阁少贤们,对此都充满了兴趣,毕竟广宗乞活的问题太特殊,也更能激发人的想象。
而且这只是一个相对独立于行台统序之外的县治,就算是措施有什么失妥,也不会造成普世的恶劣影响,有着极大的修改空间。所以对于大将军给他们提供这样一处试验地,秘阁少贤们也都分外积极,几乎每个人都有进策提议。
所以当广宗乞活还在跟胡润扯皮要不要止戈卸甲或是迁离广宗问题的时候,并不知他们对行台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意义。
沈大将军是将他们定做一个河北标尺和观察者,通过他们与世道的融合来判定河北整体施政复建的进度与成果。
而行台所培养的那些少贤后进者们,则将还没有正式设立的顺义县并其周边区域当作一块试验田。虽然行台政令并不会直接施加于广宗乞活身上,但可以通过对周边境域的施政措施,去间接影响广宗乞活的状态。
随着行台统一天下,类似广宗这样的情况必然陆续会有。许多胡虏内迁颇成规模,既不能完全肃清,也难在极短时间内彻底纳入行台统序,针对广宗乞活所磨练出来的各种经验与技能,大可以因地制宜,施用到别的类似但又不乏差别的情况上。
包括统一之后的拓边,对于边胡的羁縻与治理,同样也可以引用此一类的经验。所以未来广宗乞活所聚居的顺义县,无论在施政还是在学术层面,对于行台都有着不小的借鉴意义。最起码在其地还未完全融入世道大局之前,所获得的关注绝不会少。
石头都能攥出水来,广宗乞活以为只要保持闭塞自治,便能避免被行台大肆利用,这想法也的确有几分天真。
如今已经有着无数少贤才力将注意力集中此边,他们当中或许就会涌现出未来新朝的宰辅大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世道中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说的就是他们。
当乞活民众陆续迁离广宗城前往新乡土的时候,围绕顺义县周边已经有了盐铁令、榷场令、赎桑令、补籍令等种种政令待发,后面则是一个个秘阁少贤摩拳擦掌,等着检验这些政令的实施效果。
为了让这些民户能够顺利到位,他们甚至主动奔走求告周边那些河北土豪乡户,筹措物资帮助乞活民众安家立业。这其中尤以曲周县尉桓伊最为踊跃,得益于提前入职,他已经将在不交恶、不动武的情况下吸纳乞活乡民主动入籍归治当作主要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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