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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本身便没有受到江东动荡的波及,因此如春之后,各地又是一派繁忙景象。
早数日前,沈哲子便从广陵秘密来到了梁郡。之所以不公开前来,倒也不是为了避嫌,只是单纯的不想扰民过甚。
身在时局之内,沈哲子也主持过不同城池的修缮和经营,但唯有梁郡城是他从无到有、完全从一片荒土中创建起来。就连此处最初的居民,也是在他的主持下招抚江北游食难民入治。
时至今日,梁郡城已经从原本的边邑转为名列前茅的繁荣城池,又是他的封邑所在。所以,他与梁郡民众们之间真有一股微妙的联系与羁绊。尽管近年来都忙于各种事务少有返回梁郡,但每次前来哪怕只是单纯的路过,民众们都要给他以盛大的欢迎,这已经渐渐积变为一种风俗。
眼下正是春耕农忙时节,虽然梁郡乃是江北沿岸最大的手工业基地,但同时也是土地肥沃,设有大量的田庄并屯垦田所。兼之眼下国丧时期,沈哲子也不愿过于招摇,不想民众们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意义不大的迎来送往上,所以便隐瞒了行程。
但就算是这样,当沈哲子赶到梁郡的时候,他在城内的府邸里也早已经是宾客盈门。最开始随员们还多有紧张,以为大都督的行踪遭到了泄露,这可是极为严重的问题!可是一问之下才知,这只是近来的一种常态而已。
对此沈哲子也真有几分无奈,虽然对于江东局面的态度如何他已经多有表露,但在他正式过江归都之前,各项布置安排眼下还是引而未发。
这种莫测最是引人遐想,所以也就难免时流对他追捧过甚,早前在广陵是如此,如今梁郡又是如此。可以想见待到他过江归都的时候,也实在很难奢求一清静。
为了避免群情滋扰,沈哲子还是从侧门才得入府暂住下来。其实若只是过江的话,他直接从广陵返回路程还要更近,但却因为心忧兴男公主精神状态,才先一步行到梁郡来等待迎接。
在梁郡逗留了两天的时间之后,终于传来淮南一行将要抵达梁郡的消息。于是在梁郡众人俱都未觉的情况下,沈哲子又离开了郡城中的府邸往郊野前去迎接。
淮南这一行队伍规模庞大到近乎夸张的程度,除了兴男公主并其他家人之外,尚有两千胜武军负责沿途护送。而除此之外,各种追随人等竟达数千之众!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一些江北乡宗人家的代表,甚至远及河洛、青兖之间都不乏乡户派人跟随。
队伍从寿春出发之际便有将近两千人众,因为担心途中发生什么骚扰,都督府原定千人的护送甲众才增加到两千人。及后沿途各方陆续又有增加,在将近梁郡的时候,已经增至三四千人众。
当然,这些主动追从而来者与寿春一行人是分开而行的。今次负责率队护从仪驾归都的乃是从淮北调回的毛宝,早便得知大都督前来迎接,因此提前派人将大都督一行引入伍中。
沈哲子这会儿也无暇旁顾于人情,行入队伍后便直往公主车驾而去。
公主所乘坐的是一辆双马并拉的厢车,四角悬以白幡,类似的车驾在队伍中还有五六辆,周遭布置的护从也都几近相等。可见毛宝老将心思细腻,连这种隐患都有所考虑并布置。
沈哲子行过来待到车辆停稳,便上前轻叩厢壁,车内两名女官探头见是大都督,俱都神色慌乱的准备行礼,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她们下车,然后才抬腿登上了马车。
他刚入车厢之内,一个娇躯便扑入他的怀内,同时耳边又响起了兴男公主的恸哭声。沈哲子这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将自家娘子明显瘦削下来的身躯揽在怀内。
“怎么会、怎么会……母后她怎么、去年秋里,她还使人传讯邀我携阿秀归都,她渴见小儿、可是我、我竟厌烦她不恤小儿娇弱,连回信都不曾……她必是因此恨透了我、竟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让我再见……”
耳边听着自家娘子悲戚之声,沈哲子心内也是酸涩渐生,再垂头看去,才发现几月不见,公主竟然已经瘦得近乎变了一个人,全无往年那种娇柔甜美,脸色苍白憔悴,就连薄唇都不见血色。
眼见公主如此,沈哲子顿时皱起了眉头,他两手按在公主瘦削双肩将之身躯扳正,平视公主泪眼凝声道:“娘子自毁至此,莫非你也是怨我未能疾驰归援,致使母后不救?因是厌极家室,要将我并小儿俱都抛于此世?”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神态更加悲憷,掩面啜泣道:“我知我不对……为人妻、为人母,哪能这样自伤自毁……可、可是我一想到母后悲境、她又不是什么女中秀才,这些年维持下来太不容易……这几年我又厌她警视我夫门,厌到常年不愿近她、两个幼弟都是拙才、她大概到死之际身畔都无一人能作心声吐露……”
沈哲子听到这里,原本心内因公主不自爱而生起的怒气又荡然无存,说实话对于皇太后之死,他心内的确不乏愧疚。虽然就算他当时愿意出兵去救也不一定能将之救出,或还会令局势更加动荡,但其实在事发之前,他是有很多手段可以避免这一系列的动荡发生。
眼下他也只是在安慰自己,大势不可循就私情,且皇太后一步步行至如今,其实多半都是咎由自取的结果。但早些年沈哲子若是愿意多与皇太后勤做沟通,皇太后不至于沦落到全受江东各方摆布的结果。
不过沈哲子虽然有愧疚,但却并不觉得亏欠皇太后多少,哪怕时势倒退重新再来一遍,他不可能放弃江北这万众诉求、放弃北伐大业,将自己所有功业行止都置于皇太后妇人度内结其欢心。
可是对于兴男公主这个自家娘子,沈哲子是真的硬不下心肠全作利弊权衡。即便抛开一些儿女情长的纠缠,当皇太后开始明显流露出对江北势力的提防后,公主是态度坚定的站在自己这一侧,这足以让沈哲子感念良多。
大概也正因为此,公主在得闻皇太后死讯之后也是加倍的内疚,情不能自止。
他将兴男公主横抱起来,轻抚着娘子悲痛颤栗的身躯,嘴唇轻贴在她鬓发上:“娘子不要悲我厉声,我除心痛你这自毁模样,更是羞愤自身无能。时至今日,外界南北都夸我绝世良才,然而我曾许大愿要让娘子一生悲苦无扰竟不能得。我也知噩耗传来,你是怎样撕心之痛,可恨当时竟无闲身疾归伴随……”
公主听到这话,更加用力死死的保住了沈哲子,又因努力压抑悲情而令得身体都抽搐起来。
“父母赐我骨血,骤作别离,悲痛欲死,这都是人之常情。但逝者终究不可复追,娘子你自己都有血脉化人,即便不再深恋我这同榻厌物,难道膝上小儿孺慕也能全作割舍?亲亲爱慕,我父子全因你一人才能得于完全美满,我是绝不准你加我父子剜心之痛!”
沈哲子讲到这里,更作大臂舒张,将公主深揽在怀内,又柔声说道:“哭吧,再多悲情全都泄我怀内。待到错过此时,你总需收留些许泪水待我,命有修短参差,人力也未及,我更不能笃言能全伴你始终……”
“不、别说了……我又需留什么泪水给你,没有了你、这世上便也没了我……”
兴男公主抬起手来捂住了沈哲子的嘴,及后又是泪如滂沱,不过这哭声已经转为一种畅快的宣泄,已经少了此前那种悠长不绝的凄怨。
沈哲子便也不再说话,就这么靠在车厢里环抱着公主,待到那哭声渐弱、公主渐渐入眠,他才拉开车壁吩咐一声起行。
马车再次上路,车内颠簸极为明显,沈哲子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更感受到皇太后之死给自家娘子带来的伤痛之大。这车厢只得四壁,内中全无蒲团之类减震设施,大凡有什么颠簸俱都不能免除。
沈哲子心中一动,掀开公主衣裙,待到撩起内裳一看,才发现这娘子两膝都已经颠簸撞击得淤青严重。想到这娘子向来养尊处优,但却一路行来深跪啜泣,以此自残来消解心中的悲伤与愧疚,沈哲子心头也是微酸,更庆幸自己西进迎接的决定。
行进途中,沈哲子衣襟蓦地一紧,垂首看去,只见公主又睁开了眼直直望着自己,因为整张脸庞都瘦了下来,眸子显得更大。沈哲子见状便垂首吹开她额间散乱发丝,又低语道:“睡罢,睡罢……”
大概也只是睡梦中的癔症,兴男公主定定望了沈哲子片刻,而后又缓缓闭上了眼,身躯又紧紧偎入沈哲子怀内。就这么又过了一会儿,她口鼻之间隐有微喘梦呓传出:“不要、夫郎请别害我阿弟……他、他真是不行的……”
沈哲子听到这梦呓,身躯不免僵了一僵,而后才低下头凑在娘子耳边低语道:“不会的,不会的,放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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