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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发邺都桥,暮济白马津。
白马津地处河南滑台附近,而在北正对便是黎阳津。黎阳至于枋头这一段,是黄河漕运的集中点。往年石赵势大时,在河南、淮北包括关中等地掳掠搜刮民用,北济襄国、邺城等核心地带,舟船多由这里离开黄河北上。
自黎阳往上,经卫水中段的滹沱、漳水等,一日之内,便可抵达邺城。所以这一段水道上,不独漕运昌盛,沿途也多仓邸林立,乃是河北到中原最精华的一段。
可是随着羯国内乱,石堪虽然坐镇邺地,但却定乱无能,所以黎阳周边也是快速混乱起来。繁荣不再,日渐萧条。
数日前石堪再统大军南来,如今单单在黎阳一地,便集结兵众六万余人,而后方的邺地仍在持续征兵征夫,沿着这一条河道源源不断而来。
这些兵众抵达黎阳之后,直接入住那些早已经闲置下来的仓房、邸舍,倒是省却了再筑营垒的麻烦。
如此大规模的兵众集结,对石堪而言压力极大。他虽然继承了相当一部分羯国遗产,比如早年在邺城包括黎阳等地所存储的大批物用,但经过这几年的消耗,所剩已经不多。而且邺地军头们割据严重,在地方经营上又乏甚创建,补充不足,难免坐吃山空。
所以,为了准备这一次的大战,石堪可以说是将家底都给押上,甚至将一部分兵力拨给亲近各家以换取他们的财货支持。同时又组织骑兵队伍清扫邺地周边,以掳掠搜集民储。
原本若仅仅只是南患,石堪不至于窘迫至此。毕竟他能成为邺地之主,也是靠的实力,原本石赵骠骑、车骑等几府禁军都为他掌握,单单这些便是数万精锐。那些豪宗、军头们即便强势,也不敢过分忤逆他,只敢从侧面上稍作掣肘。
可是现在,不独淮南军兵陈河畔,襄国那里也是不妙。两方掣肘,便让他不敢过分强硬。但无论如何,眼下大军总算集结起来。只要军队能够集结起来,整体上还是要奉魏王军令,那些军头们虽然也是以部曲入军,但能够发挥出的掣肘便少得多。
但是由于前阵的失利,令得石堪陷入被动,庞大兵力只能龟缩于黎阳一地,根本就铺展不开。所以石堪在抵达黎阳之后,哪怕明知对面滑台敌军还未尽数到位,他也不敢直接发动进攻,担心在渡河途中会被上游顺流而下的淮南水军冲垮。
因此这段时间来,两军只是角力于几座河洲的争夺。在这方面,邺地军队倒是占据着上风,但是在大的战略层面,眼见到滑台聚兵越来越多,淮南军站得更稳,并且开始以滑台为中心将水军逐步转移过来。因为枋头的丢失,邺地军队已经越来越处于劣势之中。
在这样令人焦灼的对峙中,更让石堪感到不安的是军中逐渐有流言扩散开来,都是言道军中一些重将们修河南,准备投敌。这些流言传得绘声绘色,已经开始动摇军心。
位于黎阳津附近的大营中,石堪亲自监斩数十名在军中搜查出传播流言的兵卒。一声令下,几十颗人头一起滚落,校场上弥漫起一股令人压抑的血腥气息。而排列在校场中的各部将领兵长们,一时间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声。
石堪身披重甲,看似威风凛凛,实则内心却是苦笑不已。他知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刑,许多原本还潜藏在暗处的流言,稍后只怕会传播更快。
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流言中已经是指名道姓的在讲哪一个将领准备率部投敌,有心者早已经得悉。他如果还不有所表态的话,人心将会变得更加惶恐,尤其是流言所涉那些将领们,将会更加不能自安。
眼下他是选择严惩传播流言的兵卒,以此来表态自己绝不会受流言影响。但是如此一来,更多被蒙在鼓里的普通兵众们便会得知这些消息。
所以在这样一个时刻,他还是选择了妥协。无论那些将领们有无投敌之嫌,眼下都不做深究,因为牵涉面实在是太大,如果选择追究处决那些将领的话,事态将会变得更加严重且不可控。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不会激起兵变,这么多的将领身涉其中,整个大军的指挥都将崩溃。
几十颗人头算是石堪给那些将领们的交代和警告,被悬挂在旗杆上传示各营,禁止兵众再私下议论此事。
而后石堪才又召集几名重将入帐,解下甲衣枯坐片刻后,蓦地长叹一声。
大帐中几名将领眼见石堪如此,神态也都不乏颓丧、古怪。因为说起来这个诈降计策还是他们主动发起,希望能将淮南军引入彀中,争取些许主动。
而且他们在定计的时候也算计到淮南军或会反过头来公布那些诈降信以动摇军心,在他们的计划中,如果淮南军这么做的话,便说明对方并无招降诚意,反而能坚定将士们顽抗之心。
然而他们没有算计到的是,这一份投降名单所牵涉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了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敢追查这当中到底谁是真降、谁是假降,可谓是弄巧成拙、自酿苦果。
沉默片刻之后,席中一名叫张沧的将领沉声道:“此前定计,游氏并无人在场,可是流言中他家也暗通南贼。大王若不深究,恐怕要成养奸之患啊……”
石堪听到这话,攥起拳头重重砸在了案上,脸色更是阴郁到极点。因为这一个弄巧成拙的计策,非但没能给淮南军造成什么困扰,反而让他自己心里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这么多人献投诚,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淮南军故作夸张?又或者说,仅仅只有被公布出来的这些人才有投敌之嫌而别的便绝对清白?更甚至于,像广平游氏这样重要的北地宗门,会不会是邺地旧仇构陷,希望借助他的手除掉游氏继而瓜分其众?
最起码他是知道,这个张沧此时言及深究游氏,目的绝不单纯。
眼见石堪沉默不语,他从淮北带来的一名嫡系将领韩雍说道:“游氏兄弟,久为国中宿将,名传河南并不出。即便是投于南贼,未必会得拔用,此事多半南贼构陷。”
“多半?哈,若是事出少半,只怕我辈性命都要为狗贼冠缨封侯。”
张沧意味莫名的笑一声,旋即便不再多言。
“先时人头落地,此事就此打住!”
石堪闻言后低吼一声,语调极为暴躁,继而沉声道:“西枋城为敌所占,使我不能从容。郭长史此前来信,言是敌军固守地利,又恃良械,屡战无功,因此请援。刘将军领取本部,我再增你两千骑兵,即刻前往助战,一定要尽快拿取枋头!”
那刘姓将领闻言后便站起身来拱手领命,正待要离开大帐,那个名为张沧的将领又开口道:“大王,末将觉得不必过分执著枋头。南贼何以速至?先困陈光,再锁河洛,大军直趋河北,因此我军才有应对不暇。如今两军沿河对垒,枋头诚是险要,我军难取,南贼同样难以尽取。只要能将南贼格挡于枋西,未必会成大患。”
石堪听到这话后愣了一愣,然后抬手示意道:“继续说。”
“南贼眼下其实是以枋西为饵,勾引我军偏望。但观其军动,一路疾行,可知必是简用,江东瘠薄之土,岛夷之众,即便稍有薄储,绝难承受大军长久用度。因是南贼轻入河北,不敢旁顾,作战全凭锐勇,难作长计。”
“可是,郭长史回报枋西之贼坚甲重械,物用充盈……”
旁边有一将领口中说道,不太同意张沧的说法。
“兵行诡道,稍作诈势,这又有什么出?江东久荒,河南久乱,正因乏用,所以才以此势欺人!”
张沧讲到这里,已是一脸笃定:“此前沈维周孤军深入酸枣,险为新乐公所擒。其人江东膏梁之辈,素来惯于安乐物享,若无隐情,怎么会甘心行险?”
众人听到这里,一时间倒也不乏认同,轻视江东南人,乃是长久以来传统,此前因慑于淮南军北进的辉煌战绩而不敢深思,眼下听到张沧分析倒与此前淮南军一些怪异行动略有吻合。
“眼下我军重守河线,看似稳重,实则不能决胜于顷刻。而且南贼舟盛可趁河势,我军不能占优。但若稍退于河线,佯作轻撤,以南贼轻率行迹,绝难按捺,必将渡河来追。届时我军避开南贼舟船,又能以游骑弓马围杀其众于野!”
张沧一口气讲完,眼下大军所困就在于被动应敌,被敌军直接堵在了黄河北岸,完全没有纵深可以依仗。若是能够稍作退军让开河线,一方面能够避免水战这一不利战场,另一方面也能发挥出地利和骑兵优势,运动中消灭敌军。
其余众将听到这话,也不乏人皱眉沉思这一战术的可行性。说实话看到南人在河面上那些舟船往来,便让人心底发怵,他们这里徒拥大军数万,甚至连基本渡河所用都不足,如果发生水战的话,实在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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