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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城池群,早年因避讳晋愍帝司马邺而更名为临漳,与之相同的还有江东的建邺更名为建康。
不过石赵自然不会为晋帝避讳,早年石勒攻克三台后,直接复名邺城,将之打造成为一座军事堡垒。不过临漳这个名称也保留了下来,此前石勒打算迁都邺城,主要便是以临漳为中心营建邺宫。
石堪的魏王府邸并没有安排在此前已经修筑得颇有规模的邺宫,而是位于三台附近早年石虎坐镇于此的府邸,这里也是石堪军队的大本营,驻扎了三万余名带甲士卒。至于其他的兵众,则分别驻守在左近苑乡、魏县以及更往南的黎阳等地。
邺城本来就是河北大邑,人烟稠密。后来石赵又往此处迁来大量的生民,氐、羌、屠各、丁零、鲜卑、林胡、索头、乌丸等众多杂胡,让此地生民成分变得更加复杂。
如今坐镇邺城的石堪,本身便不是什么众望所归的强势人物。所以在整个邺地附近,拥挤、杂乱便是常态,每一寸土地上、每时每刻几乎都有见血的斗争发生。
如此混乱的区域,寻常小民甚至不敢出门游荡,只是局促的生存在方寸之内,但也时常难免祸从天降。
不过这样混乱的局面,在靠近邺城之后便有所收敛,至于城内则更有一种肃杀的宁静。石堪虽然控制不住整个邺地,但若只是单单经营一个城池,还是颇有余力的。
所以三台附近也是邺地为数不多尚能保持秩序的地区,许多在郊野骄横跋扈的军头们,往往也都将家眷们安置在邺城里。哪怕在外斗争失败,部众尽为吞没,只要逃进邺城里,便能避免被赶尽杀绝。
这既是军头们给石堪这个名义上的主公保留的一点体面,也是他们各自维持给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
这几天来,整个邺地都有一种暗流涌动的味道,道路上多了许多纵马奔行、全副武装的骑士,甚至许多镇守于外的将领们也频频出现在邺城街头。
哪怕尚无什么明确的消息传来,但对这些饱经战乱摧残而对危险极为敏感的民众们而言,单单眼下这些迹象便足够表明又有大事要发生。于是在这种心照不宣、风雨欲来的骚乱气氛中,整个邺地各类物用价格都是飙升,尤其谷米之类的粮食,陡翻十数倍有余。
类似的氛围,不独显露于外,位于城池核心的魏王府邸内也不能例外。一些掾属院室内早已经是人满为患,聚集了大量从外界返回想要打探消息的官员和将领。
这些人聚集在一起,难免议论纷纷,在那些透露着彷徨、焦虑的话语中,有几个词汇出现的频率最高,襄国、中山王、汲郡、淮南之类。
“好像是中山王要抛开少君,建制加号天王……”
类似的话语,大同小异,频频出现在各个地方以及不同人口中。这些人语调也都各不相同,或忧愁、或愤慨、或惋惜,或是隐隐有种想要按捺下来但又掩饰不住的兴奋。
对于河北人众而言,与他们休戚相关的自然是襄国方面的争斗。两帝各有一批拥趸,但人也都知两个少帝不过仅仅只是摆在台面上的象征而已。这两个象征有的时候意义极大,有的时候又无足轻重,但若突然有一方打算将之抛开,则就意味着混沌的局面将会迎来极大的变数。
中山王石虎其人,凡立身于河北人众,几乎没有没听说过其名的人。而其人逆心也是昭然若揭,眼下虽奉少主石恢之名,但早晚都会将其抛开,这已经是有识之士俱能猜到的事情。
然而共识是共识,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大凡感觉身在此局者,也都难免会思虑良多。中山王为何要在此刻选择自立?这当中又有什么玄机?而他们这些邺城之众,又会受到怎样的影响?需要摆出怎样的态度?
对于石虎将要僭称天王之事,各人内心感触可谓各不相同。愤慨者自然感觉有些无法接受,都觉石虎此贼狼子野心,辜负了先主石勒生前对其信重。
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事实上石勒死后,羯国旋即便陷入长达数年之久的内乱,至今未有结束的迹象。而石勒所遗留下来的那些典章、旧威之类,也早已经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甚至就连边地一些早年被扫灭的杂胡势力,近年来也多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感慨者自然有感于石勒多少也算一代英主,以杂胡的卑微出身君临中原,乃是亘古所未有之壮举,结果一旦身死,伟业顿时分崩离析。如今看来,甚至连其血脉儿子们都无法再保全,也实在值得人扼腕叹息一声。
但此一类感想,也只是有感于大势之变幻。不幸生于此世,人心底最关心的莫过于自身的安危祸福。
此刻,有的人关心石虎公然僭制,必是已经有了结束襄国纷争的实力和信心。而若其人果真能够在短期内入主襄国的话,最起码在表面上看来,羯国已经由分裂复归一统,而且石勒的血脉必将无存,那么他们邺地势力们,又该要何去何从?
石虎在整个河北之地,还是不乏拥趸的。许多原本就没有什么大志向的军头们,也都觉得再次归于这样一位强主并不是一个坏的选择。
但有的人则不然,正是因为石虎太过强势,一旦入主襄国,未必还会容许各方山头自立,接下来整个河北可能都要面对一轮血腥剿杀镇压。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围绕在魏王石堪周围,壮大声势以避免被围剿拔除才是立身之道。
这些谋算,绝大多数都不能摆在明面上去讨论。而且,更多的人也是好于石虎怎么突然之间便有了将要爆发的迹象?他的信心来自何处?
于是,淮南军北上且全歼田尼所部,已经收复汲郡,即将大举进攻邺城的消息便又频频出现在众人口中。
对于淮南军或者说沈维周,绝大多数河北人,其实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认知和了解。尽管淮南军的成名战,便是力挫当时如日中天的羯国,踩在羯国十数万大军的尸骨上而为南北所知,更是深刻的影响了如今羯国的形势。
更多的人,主要还是关注自身休戚相关的事情,比如如今河北这三足鼎立的局面究竟哪一方才能胜出。淮南军或许很强,沈维周或许很强,但毕竟远在千里之外,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太直接的关联。
可是现在,局面不同了。淮南军长驱千里,甚至直接渡过了黄河,拿下了汲郡,距离邺城所在的魏郡已经近在咫尺,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明白了这一点,关于石虎因何悍然僭制、自称天王,也就容易理解了。如今的河北,最明白淮南军和沈维周强大的无过于石虎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大概在石虎看来,淮南军是绝对有能力给邺地军队制造麻烦,令他们无力北顾干涉襄国战事,所以是打算拼尽全力、毕其功于一役!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邺地众人心内对淮南军的忌惮无疑更加重几分。事实上哪怕没有石虎这方面的因素,单单淮南军悄无声息便直接拿下汲郡、歼灭田尼,如此惊人的战果,便足以令人惊骇得寝食难安。
虽然这当中也有关注重点不同、并未正视南面威胁的缘故在里面,但淮南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歼灭田尼,也足以说明其军势之强大,简直是有摧枯拉朽之势!
“汲郡已失,言之兵临城下也不为过!枋头之后,邺地已是无险可守!诸位,眼下已是刀悬颈上,生死系于一发,决不可再作等闲以视!”
魏王府邸外围自然是议论纷纷,而府邸内气氛也是一片凝重。宏大的议事厅堂内,在座者三十余人,俱都是魏王府中重要的属官,以及邺地实力颇强的军头们。石堪脸色阴冷、沉默不语,而长史稍显尖利颤抖的声音则回荡在整个厅堂中。
“往年我等,尚可说是远疏近防,假作河南无事。可是现在,沈维周已经率部临于大河,淮南刀刃直劈心腹之内,若再作无视,旬日之内在座之中便不知有多少要为南贼围杀!当此危难之际,实难奢望苟存,沈维周志骄气盛,观其往年言行举措,绝不会给河北之众两全之幸!唯有集结众力,将南贼扫出乡境,才能再作安逸之想!”
众人听到这话后,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垂首不语。
在场众人,大体可以分作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便是像郭荣这样的原本就为羯国在势望宗,分头下注而追随于魏王石堪。
第二部分则是像广平游氏这样的乡宗豪强,邺地本身就是他们的生息之地,无论何方主宰此地,都少不了他们的合作扶持。
第三部分则是杂胡义从并一些河北军头,他们并无自立的实力,只能从属于某一方才能保证其利益并安危。
当然原本应该还有一部分,就是魏王石堪自己的嫡系力量。但石堪本身就是一个外来者,此前奉诏归国所带领不过百数随员,类似刘徵这样的嫡系大将都留在了淮北。
而嫡系中最受石堪所倚重的从子田尼,直接被淮南军围杀歼灭。剩下的一些,不过是一群家将部曲而已,无论威望和能力都极为薄弱。
所以,田尼的战败身死并不单单只是战场上的失利那么简单,更是直接将邺地推入了一个上下猜忌、彼此相疑的危险境地。
石堪作为主公,已经没有足够强力掌控军队、震慑局面的能力。但这对军头们而言,也绝不是什么好消息,没有了那种自上而下的压力,军头们的主动性和私计无疑会更多,凝聚力没有了,而实力在短期之内也得不到翻倍激增。
如此一来,整个邺地都将要沦为任人宰割的局面!
这种局面,就类似于永嘉之后的江东,虽然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正统晋愍帝司马邺,但却鞭长莫及,完全不足指望。而各方则蠢蠢欲动,各有诉求。因为有了琅琊王氏为首的越府侨门全力拥戴中兴,加上吴人门户的妥协,因此才能在江表立足下来,再建法统。
如今邺地的形势,较之早年的江东还要更恶劣几分。最起码那时候的江东,还占据着地险,御敌于外,而且又有能够服众的高门名流来联络平衡各方。
可是现在,强大的敌人已经直接杵在了河北,原本的黄河天谴都不再可靠,后方襄国须臾会有大变,而内部又处在一个权威衰弱的阶段,难以做到一致对外。如果这一局面还不能够得到改观,那么被分头击破已经是必然的结果!
郭荣今次出面主持会议,其实也是为了重塑石堪的权威,让这些人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以及怎样的对手。
沈维周其人出身江东高门,少年得志又功勋卓著,麾下淮南军乃是天下有数的精锐人马,而且北伐战役进展顺利,旗开得胜,一战便拿下汲郡这一河北重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寻常人即便是想要投靠,未必会获得接纳,就算是被接纳,也未必就会获得看重从而保全原本的权益。这一点,从豫州人成群北逃就可以看出来。
讲到凶名淫威,沈维周或许要比中山王石虎稍逊一筹,但也绝不可能像石堪那样会对这些乡宗、军头们一再容忍。
城下之盟,必有大辱!
邺地眼下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淮南军长驱直入河北,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阻挡。而襄国的局势很快就会发生大变,整个河北的形势也将要发生大的转变。
他们这些人,眼下就算想要投诚,也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襄国岌岌可危,但石虎毕竟还没能成功入主襄国,而且早年淮上大败也颇损其威,时人对他至多是看好,并没有人敢笃定石虎就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而淮南沈维周,那是一个傲慢至极的人,早年发布的都督府行令中,在场这些人那都是需要铲除的对象。就算后续政令稍有缓和,但眼下淮南军形势一片大好,也绝对不会给他们这些人施加更多包容。
许多事情,可以想但却很难说出来。在座众人当中就算不乏想要投靠淮南军的,在听完郭荣的一番分析后,也都觉得眼下绝对不是投诚的良机,最起码应该小挫淮南军军威军势,证明一下他们这些河北英雄的实力,来日才好谈条件。
当然,若是能够将淮南军打退回去,对他们而言那是更好的结果。首先是保存住邺地这一块根基之地,其次大可挟此胜威北上襄国,乃至于参与到襄国的内斗中去。
石堪这会儿也收起悲痛情绪,沉声道:“淮南今次北进,实在出乎意料之外,镇将田尼自恃亲厚而疏于职守,不能顽拒敌寇,即便不死,也要严惩其罪!但淮南之众也绝非强不可阻,其众分散……”
能够以假子封王,又被石勒寄以托孤之重,石堪尽管性格上有些软弱,但也绝非庸才。摆开军情避重就轻讲解一下,同时又强忍悲痛贬低战死的田尼几分,为的就是打消众人心中淮南军强不可胜的印象。
“今次之局,看似生死危亡,但何尝不是我邺地英流扬威此世的良机!中晋之后,晋业早已倾颓,此事世人共见,南贼看似强盛,但却是苍天厌弃之徒。沈维周幸流之辈,往年因趁地势才得保全。小贼平生未至北国,群英聚此,岂容貉奴插足!”
石堪也知眼下再以忠义之类虚辞实在很难说动人,他也必须要拿出实实在在的态度才能坚定这些人与南贼顽抗之心:“往年我恭受先主重托,如今又为陛下信重坐镇于南,南贼寇境,国危当前,唯以死战报效重恩。今日小会之后,即刻启程奔赴黎阳,绝不容许南贼再祸河北一步!希望诸位能与我同心共志,待到此战功成,重誉厚赏,我与诸位并席均领!”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血脉贲张,他们此前虽然各怀心思,但既然将石堪举为共主,也都认可石堪的才能和实力。因此俱都纷纷离席表态,愿意全力支持石堪。最起码在败局注定之前,邺地还是需要他们共同守护的港湾。
得到众人表态,石堪也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也是不乏悲怆。此战胜负如何,关乎他的生死存亡。沈维周那个貉奴几篇檄文,俱都口口声声斥责他为认贼作父的孽种,一丝余地都不留。如果此战不胜,他也必将覆亡,已是心存死战之意。
在场众人表态有几分可信,石堪眼下不必去想。这一战他是在用性命为这些人博取一个更好的未来,这些人只要不是蠢到了家,这会儿也该明白孰轻孰重。
石堪决定亲自南下督战于黎阳,不过汲郡方面也是不能松懈,必须要趁着淮南军立足未稳之际派重将夺回,如此才能将防线再次推回黄河。
正在石堪心存迟疑之际,郭荣主动请缨。除了郭荣之外,石堪眼下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信重托付的人选,于是在稍作沉吟之后,便答应了郭荣的请战,顺手指派几名部将同行,率精兵一万即刻西向汲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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