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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回到梁郡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但仍有许多淮南属臣在郡公府等候。
入室换下行装之后,沈哲子才又转出与众人相见。此刻在席者,多为淮南政务属官,至于早前跟随入都的武将们,则早已经先一步返回寿春,整顿军队向豫南进发。
沈哲子五月初便已经离都过江,但却并没有继续北上,而是一直留在了梁郡。当然就近窥望都内纷争是一方面,也在等候荆州方面的最新消息。除此之外,便是要将梁郡等地政务构架重新调整一番,以应对接下来的变数。
梁郡虽然也建立起来两年之久,但是经营管理的模式却一直粗放简陋,未上轨道。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战争的缘故,让人静不下心来认真经营地方,另一方面则是梁郡基础实在太过薄弱,如今总算有了一些规模。
未来的梁郡,必然会是台城插手淮南事务的一个重点。而沈哲子也有意将这一片区域打造为一个缓冲地带,所以趁着武陵王还未入郡,进行一些制度上的改革,也是积累一下相关方面的经验。将淮南政务属官们调来此处,存意上下共同成长。
说到底,他压根并不相信什么饱读经义便可德治地方,他更看重的还是技术性的行政官员。至于德治教化方面,他会组建一个独立于行政体系之外的宣传团队,彼此互无干涉。
中枢与方镇,虽然立场和视野都不相同,但若落实在地方上的控制权,需要争夺的无非钱粮人地而已。
沈哲子在巡视地方屯戍的同时,淮南这些属官们也没有闲着,对于梁郡各项资源进行了一个比较彻底的统计并造册。如今的梁郡,名义上下辖五个县治,但这只是字面上的数字,实际上眼下梁郡有效统治区域还只限于包括梁郡城所在的全椒、阜陵两县之地。至于其他的地方,倒也不是管理不到,而是太过荒凉,尚未建设起来。
沈哲子落座之后,纪友便递上近来所整理出的统计籍册。这籍册格式俱都是使用的早年沈家家业经营所用的那种表格,一来是沈哲子的阅读习惯,凡他在职之处,俱都推行这种记录方式,二来表格造册无论是登记填写还是审核起来,都清晰明确,不易涂抹。
钱粮一项,显示出梁郡的收支已经出现了盈余。虽然数额并不大,但这无疑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要知道梁郡创建以来不过只有两年多的时间,从一片废墟之土,既要大兴土木,又要招募安置游食流民,还要垦荒备战,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盈余,哪怕是纪友等人亲自核算得出这样一个结果,都好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
梁郡的收入多种多样,其中最大宗的便是民租地租。此前沈哲子便一直在推动手工工坊的发展,尤其是涂水周边并近江航渡附近,土地或是直接圈禁、或是与乡宗进行置换,将这些土地俱都收入过来集中开发。
在古代环境中,限制商贸发展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物流成本,其次才是商品的产出。梁郡接连两位官长,无论是沈哲子还是庾条,对此都有深刻认识。梁郡地近江东几大商贸市场,无论京府还是建康,俱有水道直接勾连,所以天然便是诸多商品最适合的产地。
因为如此优越的地理条件,加之沈家在江东经济圈所拥有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当然会令大量商贾涌入。商品就近产地,单单节省出来的物流成本,便超过商品本身价值的数倍乃至数十倍。
当然最主要还是生产环境的改善,淮上大胜之后,梁郡彻底没有了兵灾隐患。所以在淮南大捷前后,梁郡这些工坊地租,价格飙升达十数倍。当然,梁郡荒土连绵,如果想要私下圈地生产,实在再简单不过。
可是,梁郡与江东交流的水陆通道,几乎尽在淮南都督府控制之内。生产了运不出,照样不能变现获利。而就算是能够小规模私运过江,同样还要面对市场的监察。无论是都中的鼎仓,还是京府的商盟,对于货品来源都有一定的控制权。来历不明的商品,极难抵达进入市场。
这是从生产到销售一整条线的监控,就算全部能够摆脱,那么所需要付出的成本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正轨途径的成本。
所以说,无论任何经济组织,一旦构架起来,无论标榜多么高尚,其核心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欺行霸市。这一个道理,古今皆同。哪怕是后世一些以民主福利为名的工会组织,精髓同样在此,控制生产力,控制票源,你只要有了资源,就有话语权,有了话语权,便能兑现为利益。甚至就连一些纯福利机构,都需要竞争受惠群体,竞争募捐权。
沈哲子苦心打造的商贸体系,其威力已经逐渐显露出来,而且并不是通过政治权利来体现。当然,其存在的前提和保障还是沈家所拥有的权位和军队。否则,根本不会发展成这么大规模,早已经不知道被宰杀多少回了。
随着梁郡商品生产基地的规模成型,对于商贾的入场,也已经有了一个比较稳定的流程。首先想要获得资格,必须是商盟或隐爵成员,商盟是人脉途径,至于隐爵则就是缴纳准备金。其次想要正常生产,则就必须租用比例一半的淮南都督府籍民。
沈哲子也知道这些商贾敢于离乡经营产业,自然不可能是寻常人家,必然会有大量的荫户人丁。他也不奢望这些人全部使用淮南籍民,一半一半也是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比例。而且对于商贾,如果愿意将荫户转化为籍民,也都有多项福利褒扬,比如减免地租又或提供物运服务之类,算是拿钱买人。
这样一种模式,对于一些想要试水的商贾吸引力是巨大的。他们甚至什么都不用准备,只需要带来足够的钱财,就能在梁郡进行生产,工匠、场地、材料、运输乃至于销售途径一应俱全。而且随着淮南的经营和发展,还有最重要的边贸开市,未来的淮上才是一个较之江东还要更大的市场。
梁郡的财政收入不独于此,由于境中绝少民渠、私埭,仓储货栈之类也都属于郡府和都督府所有,只要有货品产出,无论是存储于仓,还是浮运水上,都会有源源不断的利润产出。
虽然收入不菲,但是开支也大。最大宗的军费暂且不提,单单境中各项基础建设,尤其对水道的维持和修葺,便是一个不能间断投入的无底洞。
水利自古以来便是一个怎么重视都不为过的大难题,许多兴盛一时的大一统朝代都在这方面栽了跟头。如今的淮南之所以能够维持经营,那是因为获利的仅仅只有淮南军一方,所以成本还能得到有效控制。
从梁郡的财政情况也能看出来,收入主要来自于对境外资财的涌入。这也是沈哲子急于将鼎仓拉到江北来的原因之一,许多更深刻的政令,以淮南都督府立场都不便去做,但是借助鼎仓则就没有这种问题。鼎仓是一个民资基础,但是官方经营,彼此互有制约,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债券承销机构,能够大大加强民财募集规模和效率。
而且一旦鼎仓得以过江,沈哲子便可以将众多由梁郡郡府掌握的经济资源并入鼎仓中,削弱郡府对于市场的干预。到时候,无论何人担任梁郡太守,那也就坐享太平富足。就算有人想要再用江东那些旧方法大肆侵占土地人丁,但想要真正获利的话,还需要受到多方面的限制。
未来的梁郡,乃是淮南与江东朝廷的缓冲地,所以沈哲子致力于将之打造为一个官民共营的特区。至于更往北的淮南本镇和豫南等地,他便不会再与民分利,而是要由都督府完全占据主导的先军基地。所以从这方面而言,梁郡也是一个包装甜美的陷阱,一旦人、资受惑于此继续北上,那就是来得去不得,会深刻感受到乱世中那种铁血作风。
淮南的现状,沈哲子与一众属官们讨论良多,主要还是集中在管理制度化。在不刺痛台中的前提下,将一些商贸和民政规定以淮南都督府军令形式颁行确立。这样之后,未来谁想违禁,那就真要试一试沈哲子符令法剑利或不利!
对于法规的创制,沈哲子手下如今也有人才,那就是今次随同过江的江夏李充。李充这个人,意趣本就悖于世风,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刑名之徒。至于时下所言刑名,倒也并非完全是指的信奉法家义理的人,而是指的凡事讲规矩、讲法度,不循人情,少于变通,所以是一个颇有贬义的词。
其实任何受过后世现代生活熏陶的人,到了魏晋这种放达年代,都可称之刑名之类。尤其沈哲子这种务实的作风,更是不折不扣的刑名之徒。所以许多对他看不顺眼的时人私下对他不乏抨议,言道他也是跟庾亮一类,都是外则玄雅,内则刻薄,表里不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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