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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建康城,风物较之年初时是萧条许多的。
羯国穷兵南来,虽然战事主要是发生在汉沔和淮上,江东远处于战区之外,不会受到直接的战事侵扰。但如此倾国之战,江东朝廷又是以小御大,即便是各方战事进展都还算好,但也实在难以做到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这一场战事,对民生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其中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建康城如今最庞大的商贸市场西市,随着战争的进行,西市也是渐渐没有了昔日的繁荣,整个市场无论是货品的种类还是交易的数量都出现了陡降。
自从苏峻之乱以来,建康城从废墟中重建,其实这新的建康城较之早年已经大不相同。朝堂上的变化不必多提,乡野之间的变迁才最值得咂摸。
首先最值得一提的,自然是大大小小乡宗势力的涨消。以吴兴沈氏为首的吴中人家强势入都,几乎完全主导了整个建康城的重建。而原本丹阳当地乡宗,像此前根深叶茂的张氏、陶氏之类,俱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损。尤其是丹阳陶氏,显支嫡系几乎被一扫而空,传承数代的大家族,原本丹阳郡中一等门户,险些被连根拔起。如今即便还有一些残余,也不过是勉强维持度日,已经完全不为世道所重。
当地势力的被打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越来越多的地方势力能够更加顺利的涌入建康城。
这种变化,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而言无疑都是好的,让建康城更加具有京畿首都的气象,兼容并包,总领江东。落实在民生上面,食则四方鱼米,衣则天南丝麻,所用博采各方,不独局限一地。
当然坏处也不是没有,建立在这种模式上的繁荣,对于环境安定与否的依赖性实在太大。一旦遭遇到什么大的变故,几乎没有什么自补自足的能力。
尤其是当大量物用流入到江北各处战场的时候,建康城内各类物价难免飙升,令得民众生活更加艰难。不独小民深受影响,就连许多宦居建康的台臣们,都纷纷将家眷遣送归乡,以减轻生活压力。
物用匮乏,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在如此举国为战的情况之下,无论再怎么高智之人,也难凭空变出大量资货以满足千万生民的衣食所急。
所以这大半年来,江东朝廷为了应对这种困境,也真是殚精竭虑。而在这勉力维系民生的过程中,少府所属的鼎仓可谓是大放异彩,在当中所发挥出的作用,可以说是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台省分曹寺署。
鼎仓之所以能够变得强势起来,是因为手中有筹码。首先是建康城的营建过程中,建康城内包括西市、南市等大量货邸仓房都入于鼎仓监管之下。可以说四方资货如果想入都销售得利,都必须要获得鼎仓的首肯。
而另一个因素,便是鼎仓所掌握的连接四方的渠道,因为有这些渠道在手,可以直接连接货源地以集取物货进行包销。譬如江州不乏粮户,但却乏盐。往年如果想要互通有无,必须要将米粮外输,然后从远方采购盐货。路途之遥远,用时之漫长,当中所耗费的运输成本且不提,沿途那些或会遭遇的莫测风险,便让许多人家望而却步,即便有货品在手,也都选择囤积,不敢远贩,加剧了市面上的物用紧缺。
可是现在,得益于鼎仓的络,许多交易直接在当地就可以完成。而且因为交易双方俱要通过鼎仓这一共同媒介,彼此货品的价值多少可以少了许多争执。要知道在如今的江东,货品本身价值便是紊乱,各地私铸成风,钱币价值几何更是没有一个定论。
比如吴中所通行的沈郎钱,在江州便完全不受认可,而江州所用的直百又或大泉钱,在吴中更是贬值到了极低。彼此交易起来,该要怎么结算便能吵上三天三夜。
可是现在,因为有了鼎仓的鼎券存在,各方都可以直接将货品折算为鼎券来进行交易。当然真正的鼎券,寻常人家是接触不到的,本身发行于市的便少,此前又多集中在都中分销。但这并不妨碍各自将鼎券当作一个衡量的标准,具体的交易中也根本不必用到鼎券,只是将之当作一个结算单位来使用。
正是因为有了鼎仓的周转运作,许多偏远地域因为乏于交易又盈于自用的陈年积谷都被调用起来,输送于外。可以说,如果没有鼎仓的存在,单单这一场战事,即便是在战场上能够连奏凯歌,可是江东民生必将彻底崩溃,届时虽胜仍败。
因为江东朝廷本身并不具备中原之地那么深厚的战争基础以及羯胡朝廷那种集控扫荡地方的力量,所以从整体国力而言,羯胡今次南征也并不能言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们甚至不需要在战场上急功冒进,如果能将强兵压境的态势保持半年以上,在没有充分调度协调的情况下,江东朝廷必将不战自溃。
当然,即便是有鼎仓的存在,建康城物价飙升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为物资乏用是一个事实,而鼎仓也仅仅只是给货品提供一个更加顺畅的流通渠道,并不能给货品强定一个具体的价格。
决定货品价格的,在于供求。物资匮乏的现状,给了那些商户们提高物价一个基础,但就算是他们也不能完全操纵物价,因为物品价格还取决于有多少人需要并且需要多大的量。商户们大可以标价斗米万钱,但是这个价格基本上已经杜绝了交易发生的可能,那么这个价格又有什么意义所在?
逼得人走投无路,那么也只能铤而走险。无论是鼎仓,还是台辅诸公,乃至于边防各镇,都是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的,这是在自掘坟墓!
决定货品价格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战争的走向。如果北面战事不利,羯胡随时可以过江,江东岌岌可危,那么再怎么惊人的巨利,也比不上米粮揽在怀中踏实。大乱之年,一米难求,千金之家,抱玉而死。这种情况,对于历经动荡洗礼的江东各家而言,实在是不感陌生。
所以凡有家业存世者,对于危机的感应是极为敏锐的。小民之家或是没有那么多的消息渠道,但跟风总是会的。周遭都在哄抢购买米粮,那么自然倾家荡产也要跟随。
可是当战事一旦好转,便没有了囤聚的需求,物价自然会有所回落。
正是基于这种情况,整个江东对于淮南的战事关注之密切,几乎与身家性命都画上了等号。因为在江北各处战场,各个统兵方伯中,民众们对于驸马沈侯的认可度和关注度最高。而淮南战场的得失与胜负,更是直接影响到了江东建康的安危与否。
当奴军正式抵达淮南时,建康城粮价一度飙升到斗米七百余钱!这样一个价格,便足以说明民众们对羯胡南来的惶恐,根本不必宣诸于言,行动最能表明。要知道此前哪怕是方镇围攻江州,江东顷刻便有战火糜烂之势,米价仍然维持在两百钱左右徘徊。而在年初的时候,米价甚至还不足百钱。
不过当颖口大捷的消息传回江东的时候,整个建康城粮价陡然降至四百余钱,近乎腰斩。当然即便如此,一般民众们也是消费不起,过活艰难。不过这样一个价格,倒也可以视作是建康民众对于米粮的刚性需求,因为许多大户基于战事的好转而退出了囤聚的行列。
其后战争过程中,淮南战事如何仍然影响着建康米价的变化,虽然仍是略有起伏,但总体走势还是下落。尤其随着秋收结束,新粮入库,如今建康城米价甚至已经跌破三百大关。当然这样一个价格较之寻常年景仍然高出数倍,要知道此前粮价最低的时候,甚至斗米不足三十钱。
民众们的生活压力虽然仍然很大,但是局势日渐好转是显而易见的,这无疑让时人对未来充满信心。而且经过这么长时间,就连许多小民都已经体会到淮南战事如何对于他们各自生活的深刻影响。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沈侯统军烈战于淮上,不独只是影响社稷兴衰这种大事,更与他们每日餐食休戚相关。
时值深秋,江东虽然不像淮上渐有严寒,但如今建康城池内外也早已经秋意浓厚。因为战事的长久持续,生民们每日起居活动也是深受影响。每天一早醒来,首先要做的便是收捡自家余钱,前往集市买米。如今高企的物价,令得寻常人家都难有物储,需要每日量食采买。
天亮之后,城门四开,西市、南市等这些商贸区域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坊市外面早已经聚集起了大量等待购粮的民众。每一个人都掐算着时间翘首以望,由于这些时日里物价变化太过频繁,几乎是一日一价,所以为了避免坊市中太多纠纷,每日开市之前,都要将各类货品最新价格张榜于外。虽然民众们多不识字,但看得多了,与自身生计相关的数字还是渐渐熟悉起来。
“来了,来了!”
负责维持坊市秩序的宿卫们从坊门里行出,将几张大大的榜单张贴在坊市门外的高大木板上,一举一动都牵动这些民众们的心绪。
“今日米价是一百、一百七十三!”
民众们各自垫脚仰头,有些困难的辨认着榜单上的数字,待到认清数字后,一个个俱都笑逐颜开,议论纷纷:“昨日米价还是一百九十余钱,今日便到了一百七,足足跌了二十余钱,看来必是沈侯在淮南又建功事,奴贼败退未远啊!”
“是啊!米价降了二十多钱,菽粮更是降了将近五十钱,将要跌破百钱!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沈侯又斩杀了多少贼奴?”
小民们喜乐就是这么简单,明明就算当前的物价也远远高出他们正常承受能力,可是见到一丝的好转,便又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此时太阳渐渐升高,坊市里多有洒水打扫以及各家店铺开门的声音传出,原本已经超过了坊市开门的时间,可是坊门仍然关闭着。不过此刻民众们大多数都兴致勃勃讨论着淮南又取得了怎样胜利,一时间倒也并没有产生什么骚乱。
“咦,怎么宿卫们又取榜来?”
议论声中,突然有人好的指向坊门外那张榜的高台。众人循声望去,才发现又有宿卫们取榜登台张贴,一时间民众们好心不免更加炽热,纷纷向前涌去。
近来由于局势变化频密,所以坊市中物价也是变化剧烈,有的时候坊市外是一个价,等到入市采买的时候又换了一个价格。因此倒是滋生不少冲突,因而都内几个大型的坊市都是常有千数以上的宿卫驻守,唯恐发生民变。
此时聚集在各个坊市门口民众多达数万,一个个敛息凝神昂首以望,唯恐物价再回升,令得他们空欢喜一场。当榜单张贴上去之后,甚至有人直接冲到台上去就近以望:“米价、米价一百四十钱!”
“一百四十钱?又降了!”
民众们听到这话后,一个个俱都惊诧溢于言表,虽然近来物价持续走低,但是一日之内、甚至短短几刻钟内,便达到如此大的跌幅,除了淮南军颖口大捷的消息传回都中时,别的时候还没发生这种情况过。
“这么说,淮南又是大胜?沈侯又是大胜?”
间隔时间如此短,榜单便就换了一次,一时间都内各个坊市门外集中的民众们注意力已经不在粮价的高低,而是更加好淮南究竟又打出了怎样的漂亮胜仗。
“沈侯真不愧是我江东俊彦魁首,少帅掌军,连战连捷,力阻奴军于淮!只怕是早年的江东少贤周、陆之辈,也不过如此吧?”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民众们嗟叹之声,甚至将沈哲子比作江东旧吴时期的周瑜、陆逊。
然而当即便有人表示了不满:“周、陆之流,不过只是吴中狭类,以偏抗正。如今沈侯可是统帅王师之众,远击杂胡群贼,即便是要比之古贤,那也要与前汉冠军侯相论!”
人群中喝彩声、纷争声此起彼伏,但就算有争执,这会儿也是笑语欢声,并无火气。因为物价的剧烈波动,民众们注意力一时都集中在了淮南战事的讨论上,就算坊市大门已经开放,都少有人步入其中抢购粮食。
似乎是因被人冷落而不甘寂寞,此时坊市内又有十几名宿卫兵众持榜行出,再次张贴榜单。
这会儿,有了前两次的铺垫,民众们心绪已是大定,心情更是激昂起来,一个个猜测这一次米价又会跌落多少。有许多自恃家资丰厚而多购米粮的,这会儿已经开始顿足长叹,懊悔不已。
“斗米、斗米八十钱!”
当最新榜单呈现在众人面前时,顿时将民众情绪引爆开来,此前虽然已有诸多猜测,甚至有人断言米价将要跌破百钱,但旁人都觉是笑谈。如此大的跌幅,除非奴军彻底大败才有可能。就算他们对沈侯有着十足信心,但十几万敌军陈于淮上,就算排着队待死,也很难顷刻间杀个干净。
可是现在,米价白纸黑字张贴在榜,无论他们是否相信,这已经是事实了!
如此低的米价,此前民众们是做梦都不敢想象,这会儿事实摆在眼前,唯恐只是梦幻,于是再也顾不得讨论淮南战事究竟如何,俱都争先恐后往坊门涌去,唯恐落后一步便被旁人将贱价米粮哄抢一空。
然而这时候,人群外突然响起高亢的叫嚷声:“乡民毋须哄抢,淮南再创大捷!沈侯亲率王师激战涡口,大破奴贼十数万!贼首石季龙亡命北逃,王师远追杀敌,缴获亿万器仗,江东再无兵灾!”
“沈侯大破奴贼?”
“奴军已经远逃?”
原本民众们还在争相涌入,听到这吼声后,一时间俱都顿在当场,有些不敢置信的喃喃低语。然而在沉默片刻后,整个人群中陡然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沈侯万胜!沈侯万胜!”
顷刻之间,整个建康城都陷入一片欢乐的海洋,民众们用各种各样欢庆的方式,来发泄着心中所满溢涌动的兴奋之情。全城俱都陷入狂欢,甚至无人去追究这一消息的真实性。如果换了别的边将,当然不可能在民间激起如此大的声浪,但既然是沈侯,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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