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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军对于水战理解之深刻,远非尚在摸索的奴军可比,尤其在明知对方必会恃众抢渡的情况下,防务更是极力做到最为周全。
奴军要抢渡淮水,哪怕没有淮南水军的拦截,所能选择的地点也并不多。时下乃是淮水最盛时节,水流湍急浩荡,要在这汹涌浩荡的水流中让舟船平稳航行,顺利靠岸,对于不悉水事的奴军而言本就是一桩考验。
而且自古以来,半渡之师乃是最为凶险的时刻,所选择的登陆地点必须要平坦开阔,如此才能最快的结成阵势,背河以守,避免被守军再次驱赶入水,造成大部溃败。
此前奴军频频小股侵扰淮南,应该也是存心窥探淮南军情地况以选择抢登地点。虽然早前奴军也曾占据淮南两年有余,但那时候的淮南较之沈哲子入镇之后已是大不相同,尤其奴军在颖口失利后,狂态多敛,也开始正视淮南军这一对手,因而有此谨慎之举。
这些适宜登陆的地点,毫无疑问由淮水转入淝水乃是首选,尤其在淮南水军离镇、对水道掌控力虚弱不足的情况下,奴军更可凭借舟行之势沿淝水直入寿春城下,猛攻淮南腹心。
淝水这一地要,就连奴军都能看得出,淮南军又怎么敢有所忽略,所以肥口便是今次防御战的重中之重。
不同于此前颖口背水以守陆上之敌,今次肥口所需要防御的乃是江面之敌,所以在防务的布置上也有极大不同。
肥口营垒,本身便是木石打造的坚壁浮堡。堡垒之外,结成数道水栅,这些水栅外探出河面十数丈,外接以水力所驱动的拍竿。这些拍竿又与舟船装载的有所不同,更近似巨型的水碓。
当水流冲击水轮时,水轮自然转动,将坚韧的绞索捆缚在水轮上,绞索自然被缠绕拉近,另一端以悬置木架上的滑轮导力,可使这绞索的拉力自如上下。绞索的另一端便连接着拍竿尾端,便将拍竿高高拉起。粗长的竿臂首端则穿以重达数百斤的打孔巨石乃至于更加坚硬粗重的铁锥。畜力饱满之后,便将绞索从水轮上解下,另缚于旁,只待来敌。
此时奴军前阵舟船已经冲行至近畔,借着闪耀的火光也看到了淮南军这些布置,即便一时间联想不到用于何途,但也能够猜到绝非善意之物。但即便是心有忐忑不安,此时舟船冲势已经攀到一个极速,一时间也难立刻顿住,只能在甲板上挥舞着刀枪狂嚎怒吼以壮声势。
浮板上淮南军众并不多,分散在每一根绞索旁不过二三人,身披厚厚的铁甲,虽然远处奴军已经引弓频射,但其立身本就不稳,加之江风急烈,箭矢准头实在太差,大半俱都落空,即便偶有零星命中,也都被身上披挂的甲片磕飞。
他们仍在目测着奴军舟船距离,直到奴军舟船冲至一定距离,便蓦地扬起手中大锤砸断固定住绞索的木楔。本来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绞索顿时激扬抽飞起来,而另一端连接的拍竿则因自身重力,如巨人之长臂重拳骤然砸向江面!
砰!砰!砰!
巨大的砸击声响爆竹一般在江面响起,有的奴船正中其身,船身顿时巨颤猛震,侧倾于江面,江水滚滚涌入甲板破裂口,整艘船都被冲击解体破裂!至于那些首当其冲,正置身铁石巨槌之下的奴兵,更是筋断骨折,顷刻间便一命呜呼。那迸射的血水很快便与江水揉杂于一处,血腥味便也融入到腥潮的江风中,卷入夜幕。
另有奴船被击中首尾,整艘船便如一枚梭子骤然倾斜扎入江水中,船上所载兵众猝不及防,纷纷落水,在激荡的水浪中载沉载浮,极力挣扎想要抓住可供借力的浮物,但多手脚落空,只有江水倾灌满腹,死状虽然惨烈不甘,但总算腹中满满,不是饿鬼。
即便是有拍竿落空,直接砸击在水面上,也霎时间将水面都砸出一个数丈深阔的坑洞,激起浪花丈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浪掀起,偶有幸存的奴船,也都因应变不及加之兵卒惊慌奔走加剧了船身的摇摆,整艘船都扣翻过来!
单此一轮攻击,便解决了近半的来敌舟船,剩下波及还算轻的,棹夫们也都拼命摇橹划桨,只求能逃出这一片混乱到了极点的区域。
至于操纵拍竿的那些淮南军兵众们,却无心细览战果如何。一俟拍竿砸落,便很快奔跑着将绞索拉回挂上滑轮,继续缠绕在水轮上,于是拍竿便又很快扬起,再次恢复了此前的畜力状态。
奴军这一轮,派出了将近四十艘、三千余名兵卒冲击两岸,结果连淮南军营垒都没有摸到便遭受重创,能够溃逃回来的不足半数。甚至不乏舟船慌不择路的逃窜,或是直接撞上了江面上的浮障,以另一种姿态舟覆落水,也有的干脆就以拼命的速度疾航到淮水中心,距离本阵已经极远。
真正返回到本阵的舟船,不过只剩十多艘,士卒也多惊慌,面对兵长的呵斥责问,俱都倍言所见之惨烈妖异画面。
兵众们所言之敌阵状况,很快便被传递到了今次大军作战的将领座船上。而奴将们在听说淮南军如此强力且难以突破的防线,也俱都愁眉不展。
奴军今次作战,石虎并未直接亲临前线指挥,而许多宿将、老将也都被其人留在身畔。因而今次参战的奴将们,也都与淮南军状况有些类似,都是年轻的将领。这些将领们资历、职位也都仿佛,彼此间并无明确的上下统属,战前石虎也并未明令指定,只是豪言重赏抢渡有功的将领。
所以今次抢渡淮水,对于这些年轻将领们也是一考验,谁若能在此役脱颖而出,则必然会一跃成为石虎麾下众将中领袖人物。
这些奴将互无统属,也都不肯甘于人下,因而一个个都是燥烈奋进得很。一俟察觉到肥口难入,有的人心怀不甘,继续引众强试,想要凭借着人众猛冲。有的则慑于肥口防线之威,开始避开此处,准备寻找别的地方抢渡登岸。也有谋而后动者,则开始思忖该要怎样扬长避短。
奴军如此毫无章法的进攻,一时间倒给淮南军造成不小的麻烦。水军离镇,对于水路的把持本就落于下风,陆上兵力又不算充足,因而只能做到重点防守。但是所谓的重点,那也是淮南军基于本身的理解所选择的方位。可是现在奴船大散于江上,处处都在试探登陆。
其军所试探的许多方位,不乏淮南军此前评估不宜抢登因而疏于防守的地域。但这不宜,也仅仅只是相对于其他地域而言,想要成功登陆,则必须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而并非完全不可登。
可是现在那些奴将们各自为战,本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指令策略,更是少有能够审辨于地势做出正确选择的。因而一时间,淮水南岸诸多防御点开始频频告急,几乎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奴军的试探进攻。
沈哲子坐镇于肥口水营,很快告急之便纷纷涌入营内,多处俱都亟待援救。有的地方甚至根本就连守军都无,只是安插一二游哨,奴军至此虽然艰难驾舟靠岸,但却是不受守军阻滞的开始登陆。
以往此一类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困境,多是旁人深受沈哲子所害,可是现在他是深深感受到这种苦闷。奴军虽然不精水战,但是兵众却多,在没有淮南水军牵制阻挠的情况,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将兵众铺开,大规模的试错。如此一来,反倒比其军集结猛攻肥口还要难应对得多。
沈哲子对此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案,只能将肥口的后备兵力也都投入战场,务求能够堵住疏漏破绽,不给奴军造成稳定的突破口。
于是很快,夜幕中的战斗便从肥口向上下游糜烂扩散,淮南沿线各地几乎处处都有战火燃烧起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肥口的战斗烈度就会因此减弱,奴军究竟在此夜投入多少舟船军力,在这混乱黑暗的环境中,淮南军也难做出准确的判断。
但是肥口正面之敌屡有不绝,单单被水栅前拍竿所击沉击碎的奴军舟船残骸便铺满了肥口这一片水域,仍然有大量的奴船向此冲击而来。毕竟淝水作为淮南极佳的突破口,这是根本不需要多深厚的水战经验就能做出的准确判断,且不说此处可以直借水力,甚至淝水本身便直通寿春!
终于,随着频密的攻击,前线水栅外再次响起破裂声。只是这一次所破损的不再是奴船,而是淮南军那些拍竿。但从战绩来看,这些拍竿所取得的战果已是辉煌,单凭着一些木石组合的简单机械并少量兵众,便阻拦了奴军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进攻,且给奴军造成不小的伤亡。
但是从当下的战况而言,拍竿的破损则令奴军大受鼓舞,原本要舍命飞渡不得的战线居然自己崩溃,这无异于天助其力。因而一时间奴军俱都欢呼震响,前攻之势更加汹涌。虽然后继尚有投石机、排槊之类的狙击阻拦,但却不足打消奴军奋进之热情。
水战中兵众一旦发狂,哪怕所爆发出来的破坏力要更加惊人。人皆有畏死之心,即便狂态只是一时,但当遭遇到惨烈的死亡威胁的时候,意志多少都会生出动摇、有所胆怯。但是水战中一旦陷入癫狂,舟船疯狂而冲,那就是一个一往无前的局面,根本没有退路可言。
淮南军后继防线反击仍然猛烈,投石机抛出大量的石块,冰雹一般击落在敌船上,或给敌船造成或大或小的损伤,乃至于兵众都受不了如此猛烈的打击而跳船逃亡。但那舟船哪怕只是残留骨架,仍然循着原本的冲势直接往淮南军防线撞来,一次次猛烈的碰撞,撞垮了一道道水栅防线。
当然在这过程中,奴兵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乱战中淮南军虽然不能出营清剿那些落水奴众,但是排槊前端锐刺、仿佛竹排一般,被巨力砸击而出,紧贴着水面仿佛飙射的飞铲,直接将江水中浮沉挣扎的奴兵腰斩贯穿!
但是此一类的斩获,仍然不足挽回防线上的层层瓦解崩溃。当下这战斗态势,决胜的不仅仅只是兵卒,影响更大的还是那些发了狂的舟船。
前方的节节突进,给后方的奴兵带来更大鼓舞,鼓号声更是震天轰鸣,哪怕淮南军水营中都被震得耳膜生疼。而奴船真正冲行起来之后,即便是后继奴军察觉到前线的伤亡惨重,这时候或停或退也根本由不得他们。不要说根本刹不住船速,即便是调转回头,也躲不开后路同样冲行而来的舟船冲撞。
在这样的情况下,奴军不擅长驾船的劣势反而成了优势,不再有旁顾瞻望的余地,只能一路向前。
如此毫无章法的冲击,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待到天色渐亮的时候,淮南军在肥口诸多布置已经尽数被摧破,甚至于就连大半水营都被奴军们破损严重的战船残骸所堆满。唯一可恃的,仅仅只剩下了半座位于陆地的营垒。而且由于奴军在别处的试探抢渡,营中守军多有抽调增援。眼下营内的守军,包括沈哲子的亲卫督阵在内,已经不足五千人。
而接下来他们所面对的,则是更为严峻惨烈的近攻肉搏之战。
当然这一夜之奋战,战果也是辉煌。此时视野渐有开阔,奴军全貌也呈现在了淮南军面前。整片肥口水域,到处都漂浮着舟船残骸并碎片,还有大量奴兵们已经被江水浸泡的发白的尸体。如此全无章法的进攻,加之又是在奴军根本就不擅长的水域作战,突进至此,奴军所付出的代价之大可想而知!
到了这个时候,奴军也不再是义无反顾的亡命而冲。江面上如此惨烈的画面令他们也心惊不已,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先前奋进猛冲所向的竟然是这样一处惨烈到了极点的修罗战场!原本他们还以为前阵节节突进,应是胜利再望,因而争功唯恐落于人后,然而当事实摆在面前时,却让他们瞠目结舌,唯一可庆幸就是自己落于后阵,这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
“南人只存残营半座,疲兵千数,已不足拒我大军于外!此战一雪前耻,大功即在眼前,只要击破前阵之敌,寿春便在掌下,大王必有重酬厚赏!”
奴将们虽然也都心惊于伤亡之惨烈,但是看到近在咫尺、已经没有坚堡、强戍可恃的淮南军营,自然又打起了精神,高声叫嚷以鼓舞士气。
奴兵们听到这话,便也都一扫此前的疲惫,纷纷高声叫嚷起来:“擒杀貉奴沈维周,赐节封侯!”
微薄的晨光中,淮南军隔着一道已经略有破损的栅墙眼望着已经完全涌入到肥口的一众奴兵,听到他们那些嚣张吼叫,自是羞恼异常,纷纷请战于外。
也有将领行至沈哲子面前,低声说道:“奴军不恤士命,亡命以争,肥口已是告急。我等坚守于此,还请驸马归镇集众来援。”
肥口仍然集结着百数艘的奴船,而且其中不乏此前并未在前线奋战而保持完好的战船,此时正将舟船载众移往前阵,腾空船只,想必应是准备抓紧时间返回对岸再运兵南来。单单眼前便不止五千余奴众,而且已经逼近于岸,肥口不只是告急,而是已经丢失在即了。
沈哲子也知部将此言并不是寄望于援军,事实上淮南军如果还有能够从容调度的人马,这会儿如此危急也肯定都要投入于此。但奴军不只是只攻肥口,还有硖石城方向,一旦硖石城告破,即便守住肥口,寿春也将危矣,因而即便还有留守之军,也不可能离城投入到肥口来。
这么说,只是在给他一个台阶,让他归城罢了。不过此刻沈哲子又怎么能弃军而去,根本不作考虑,闻言后只是登上高处,亲执鼓槌大声道:“夜中一战,杀奴逾万!凡我淮南奋战之士,俱可因此而骄,夸事江表!奴儿穷命至此,已是强弩之末,手中凡有寸铁,万奴又有何惧!将士命系于此,护我淮南乡土,庇我桑梓父老。共竟此役殊功,余生可以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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