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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时节,霜寒地冻。
一行数百人行走在空旷寂寥的吴中旷野,缓缓向北而去。
沈哲子所乘坐牛车,厚壁夹层,内藏铜管,车底始终有炭盆烘烤,因此车厢内温度迥异于外间,只披一件单衣,并不觉寒冷。坐在这略有颠簸的车厢中,对于古代豪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不计成本的追求适意,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虞潭由建康出发,总需要几日才能抵达郡治乌程。沈哲子等沈家子弟先行一步赶去乌程,还要联络故旧,造造声势,以作热场。
三年议品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对在任官员的品评,影响到官员的升迁,郡中正在这一部分话语权其实并不大。
郡中正发挥的作用主要还是对官员预备役的品评,即就是对各家族尚未出仕族人的议品,这直接关乎到以后的仕途情况,因此各家都不敢小觑。
坐在沈哲子对面的是他的堂兄沈峻,沈哲子二叔沈克的儿子,也是他们这一支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一岁,已经参加过一次乡议定品,乡品第五品,只是还未出仕。
在这一次前往乌程的小辈族人中,沈峻无论身份还是才学,都被族人们寄予厚望。这一次的目标,是保五争四。因此沈峻颇有重任于肩的想法,心情很是紧张,哪怕在赶路途中,手里还捧着虞潭祖父虞翻所注《论语》在默诵。
共处一车厢中,眼见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反倒闲散的有些不自在。眼见沈峻整张脸几乎都凑在卷上,便忍不住劝慰道:“大兄经义纯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途中颠簸,正该休养神气,不宜苦读。”
沈峻虽然年长于沈哲子,但却不敢怠慢这位早已声名鹊起的堂弟,闻言后苦笑一声:“哲子你是纪国老门生,所学俱有传承,时人皆知才名。我虽然拜于贺师门下,但经年埋首庐中,想要得人青眼,只能在义理上更多用功。”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一叹,这堂兄沈峻一心向学,实在家门少有之异类。只是在沈哲子看来,未免有些呆气,略显迂腐。所谓的九品官人法,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真想靠才学出人头地,那是痴人说梦。
时下施行的官人法,名为九品,其实掐头去尾,一品圣贤不论,七八九下品不授,人才通常都在二到六品之间。能够入品的人才,最低都是六品。只有再往后发展,才渐渐有人被评为七品以下,多为寒庶,名为定品,实则羞辱。
沈峻这个五品,其实已经很差劲。这还是在王敦一次作乱前议定的乡品,沈家人多为五六品,因而老爹沈充愤慨,直接将时任郡中正的孔氏族人驱赶出去。
以沈家时下的声势,沈峻三品不可得,四品已是绰绰有余。所谓定品,功夫皆在外,真能靠经义精深、个人才学而得居高品,那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眼见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也不忍再打扰他苦读,一家人总要各方都有建树才算兴旺。沈哲子心里已经为这位堂兄规划好此后人生,既然其醉心学问,不妨以后多搜典籍,由其编治学。
沈哲子正漫想之际,行驶中的牛车突然停下来,前方隐有骚乱声传来。他披起大氅走出封闭车厢,凛冽寒风让恹恹精神都为之一振,再往前看,只见前方部曲家兵阵列森严,似乎在与人发生对峙。
“前方何事?”沈哲子走到跨坐马上的刘猛身边问道。
刘猛翻身下马,站到沈哲子面前:“天寒风冷,郎君怎么下车了?不过是与人发生些纠纷,小事一桩,不会耽搁行程。”
正说着,前方忽然有一骑打马而来,马上骑士是一名弱冠少年,骑术精湛,臂弯夹着一名挣扎叫嚷、鬓发凌乱的女子呼啸而来。
行到近前,沈哲子才认出乃是他另一位堂兄沈牧,最是跳脱无礼,号称武康一霸。看这架势,颇有强抢民女架势,沈哲子看到这一幕,眉头便是一皱。
果然沈牧奔驰不远,前方便爆发悲愤吼叫声:“沈二郎,你抢我侍婢,辱人致此,此生与你不休!”
沈牧将肋下女子横在马背,一手挥着马鞭大笑道:“陈三我儿,你这匹夫只得口舌本领,既有胆量羞辱我家,便来与我较技一二。若不然,你大父稍后就纳了你这侍妾做个皮肉暖炉!”
听到这叫嚣声,沈家部曲皆是哄然大笑。
又得刘猛解释一番,沈哲子才知前方乃是长城陈家人,车轴断裂阻住去路。沈家人行至此,彼此发生口角,因而发生眼前一幕。
得知并非凌辱寒丁庶人,沈哲子倒也安心看戏。长城陈家虽然不入士族,也是吴兴富户,尤其南朝末更成帝族。然而眼下却还没有发迹迹象,招惹到沈家,也是自寻烦恼。
陈家十几个人立于寒风,又被沈家百余部曲团团围住,更显得凄楚。那被沈牧抢了侍婢的陈三迎风悲呼,眼见沈牧在其面前呼啸往来,却偏偏不敢动弹。最终,还是陈家一干人低头认错,眼看着坏掉的车架被沈家人掀下沟渠,这才算是罢休。
乡仇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结下的啊!
沈哲子不知道未来陈霸先会不会还有机会做皇帝,其父祖长辈会不会将这受辱一幕口口相传下去?反正沈家已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不差这点小仇怨了。
看到陈家低头认错,沈牧才长笑一声,将那已经在马背上跌得几近昏厥的陈家侍婢丢于道途。陈家人却忿怨于怀,直接将那悲戚走来的女子推出去,似要打算直接将之弃于乡野。
沈哲子见状却是不忍,那女子孤身落在荒野途中,性命堪忧,两家一点无意义的小纠纷,何至于连累一个无辜女子送命。
想了想后,他让人把沈牧叫来,笑道:“人无信不立,二兄既已叫嚣收纳那娘子,岂能言而无信。”
沈牧虽然比沈哲子大了许多,但早在伯父沈充麾下历练,素知沈哲子之能。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苦色,尴尬道:“青雀你何苦为难我?我室内已是喧哗难平,戏言而已,哪会真要强求那娘子……”
“二兄戏言一句,却要葬送一条无辜性命,给我家增添怨望。”
眼见沈哲子说得严肃,沈牧不敢再坚持,哀叹一声:“我也是无妄之灾啊,何必要戏弄那陈三,给我家再添负担。”
口里絮叨着,沈牧又翻身上马,将那仍在埋首啜泣的女子横抱起来,对着陈家人喊道:“陈三,今次算我买你侍婢,等你到乌程再来见我,自会给你补偿。若被我知你在外恶言我家,你我恩怨便不好化解了!”
乡议定品在即,沈牧虽然任性霸道,也不敢给自家再添恶名。
一行人再上路,并无意外发生。过了两日,便到达乌程。
徐家作为地主,出面接待沈家一行。几百个人尽数安置下来,几乎占满了徐家位于郡城外一座庄子。
沈家这次也不是空手来,随队运送一批钱帛,让徐家往更北的吴郡去收购一批散粮暂时维持。至于更直接的米粮援助,已有沈哲子叔父沈克在武康亲自调集,由徐家派人去运回。
作为沈家最铁杆盟友,徐家受连累尤深,虽不至于揭不开锅,但随着冬季到来,家业维持也是越发窘迫。接受这一批援助,可大大缓解境况,因此对沈家这些子弟分外热情。
时下人最主要娱乐方式还是宴饮,因此为迎接沈家到来,徐家也是摆起了极大的宴会阵仗。与沈家交好者自然也是乡豪之家,因此这宴会便少了许多雅趣,却有几分吴中特色的彪悍之风。投壶射箭之戏,樗蒲相扑相角。
徐家武勇之风尚有一点彰显,便是庄中竟还有一个专门开辟整理出的鞠场。时下蹴鞠还非民间流传之戏,多为军中练兵之法。竞技性强,排兵布阵亦有策略,实心的球对技艺和体力都有极高要求。
沈家亦是武风盎然,这些技艺自幼耳濡目染。宴饮少顷,便移步庭中,各自挑选自己喜欢擅长的娱乐项目耍乐起来。
其中最出彩便是沈牧,他虽是乡品第六的最劣等人才,却半点不为此担心。比箭连得头筹,旋即又转去鞠场大杀四方,出尽了风头。就连沈峻这个醉心经学的家伙,这会儿也站在鞠场外为场上人连连喝彩。
时下各家家风如何,由平常消遣就能看出。似南来那些侨门亦或江东清望人家,家宴中是绝不会出现如此喧闹粗鄙之戏,大概调琴下棋、清谈吟咏更多吧。只看沈家子弟对这些娱乐项目的热衷就能得知,沈家想要从武宗转为文化士族,实在任重道远。
不过沈哲子倒很享受这气氛,心里还在考虑要不要纠集一些人家搞个足球联赛?
不过烦心事总还要面对,沈哲子正兴致盎然观看球赛,很快就有人整理出一份清单送上来。上面所列都是他接下来几天要去参加的雅集宴会,这些雅集虽然都是私人性质,但在宴会上表现如何,都或多或少影响着乡议定品最终结果。
沈哲子虽不耐烦,但这就是他今次来乌程的使命,要帮场下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镇镇场子。不过让他略感安慰的是,徐家人来报朱贡也出现在乌程,大概是想看看沈家如何在今次乡议中大跌跟头。
这样也好,便在乌程彻底打垮朱贡这个精英怪,经营了这么久,爆率自然是让人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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