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香神檀九跪在她家门口那株生了六千七百年的合欢树下,背后是忘尘海,抬头间眸子里映出头顶树上漏下的光斑。远处,聚着一些零零散散的男神仙。
听说六重天香神要入凡尘了,怎么也得说的上是仙界一景,人们围过来遥遥看着,也不见怪。
香神还是大概知道自己的美貌的。
毕竟遗传了父神烟神的血统,发丝轻柔如烟,眼神流转如烟,走路婀娜如烟。
香神没有去管那些零零散散男神仙在说什么,凝了一下神,对父神说道:“此次人界历劫,不知道何时归来。不管历了多少年,也只是仙界短短的几日。但檀九历了凡人蝼蚁一样轻微的一生之后,脾性都应该和此时有所不同了。到时,惟愿父神担待。”
烟神看着远处渺茫的浩波碧水和仿佛泫然欲泣的青云,终是有些不舍。
“待你回来,我不再逼迫你嫁人,这仙界十天,我只愿你离开三天五天。你回来后,我们钓鱼去。”
那一刻,父亲不再像一位上上神,似乎还是檀九三百多岁做小儿时的样子,还能抱着檀九笑,给檀九看自己清晨拜天帝回来的路上,悄悄摘下的一朵含笑花。
檀九此时是一名六重天的神仙。
那些男神仙们乌泱泱地赶过来,就是想看看香神入海投胎会不会……挺香艳的。
六重天男神仙千千万,每一个都梦到过檀九。可能是檀九在笑,也可能是静静走路,也可能是劈柴,有的是不可描述……但共同点是檀九无论做什么,那张无辜又干净的脸,那轻柔被风吹起犹如旗帜的黑发,那步步生香的仪态,都无可抗拒地成为六重天女神仙里最烦躁最嫉妒的所在。
但是男神仙们千万别梦见檀九说话。
因为,就生怕梦里头檀九那十句话里,大概有两句在犯蠢。
那就得可得笑醒了。
为什么?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哪位大神,升级速度慢成这样的。严格来说,檀九也算是六重天钉子户,几乎每个在此的男神仙都比她年纪小,得管她唤一声“姐”。
天界八重天。一重天到八重天,每重天自有不同历练,难度一重胜过一重,八重为难度之巅,烟神就是八重天的上上神,三界神灵中,1/9999的上上神。
从人界飞升上来的小神,因为没有仙灵户籍,没有任何基础,都从一重天开始历练,至于神仙后代,大多因为遗传些许修为,一生下来,即在三重天。
人们都笑,那个叫檀九的,好歹也是八重天上上神的女儿,大概是基因突变了吧,怎么一生下来,即便有仙灵户籍,也落在了那……一重天呢?
当时,檀九顶着厚厚的仙灵光芒,成天与一众稚嫩的、刚刚飞升上来的小神混着,着实有些不习惯。不过,父神弃八重天的冗长事务于不顾,成天只要有空,就下到一重天里陪女儿,堪称天界独一无二的私属皇牌指导了。
有趣的是,一重天里无论是芝麻精还是蚂蚁怪,看着这对父女俩就头痛,恨不得绕开这地儿,早早被人灭了,魂飞魄散得了。
因为檀九总是眼神很尖,看到落荒而逃的小怪就蹦蹦跳跳地猛追,最常做的,便是掐个诀,把一个芝麻精埋到土里。接下来,她父神就会皱着眉头走过来:“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这个不是种的,也长不出小芝麻,你得杀了它,炼香。”
随后,芝麻精就会重复前辈的遭遇,在男人的杀气和小孩的眼泪里,冰火两重天,瑟瑟发抖地断了气。
檀九知道,自己和“正常神仙”比起来,确实不太一样。
从一重天到五重天,在别人口中,是“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的”,“大概随便打打杀杀,勾勾手指也就过去了”。
就好比那些刚刚入仙界的凡人,在一重天均是自己作战,磕磕碰碰开悟、升级,平均两百多年,就能到五重天了。运气不大好的,比方说打怪过程中伤了眼睛或者耳朵的,比别人多花五十年也就得了。还有那种天分非常差的,比如说在人间就是个老实人,既没什么灵气,也有点儿倒霉,那统共花个三百年,怎么也到五重天了。
而香神檀九,在父亲的帮助下,从一重天打到五重天,也花了将近一千年。
所以,六重天里,人人都说:那位身轻如云美如烟的钉子户香神么,即便长得好看,但一张嘴,估计就是不太聪明的样子,听说连一只兔子精都敢虐她。
檀九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神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成为八重天的上上神之一,也没有问过。她觉得在一重天灭掉一个芝麻精都特别难,那八重天得难成什么样子。
檀九想起来,自己还在做小儿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父神总不愿和别人说话呢?为什么别人总用仰慕混着怜惜的表情望着他呢?
父神每天黎明都会离开,划道天梯走到云端之上,等到了天光大亮,就又在天边挥挥手,划下一道天梯从八重天走到一重天,走向檀九。
不是所有小神,都能随随便便见到八重天的上上神,所以只要遇到了,都会很尊敬地长跪不起。
而这位表情像是寒冰洞穴般森严的上上神,在清早见到自己最爱的女儿,那“寒冰”总在一瞬间融化,对她说:“我刚开完早会了,怎么样,你刚才打了几个怪?”又或者是,“你今日的发型甚好,等头发再长一点,我送你根儿紫檀发簪。”
就是这么漫不经心地唠家常。
烟神完全忽略周旁那些长跪不起、表情奇怪的小神,小神们嘴角抽搐,感觉自己其实无论跪,还是不跪,在这位上上神的眼中都不计数。
可以说,父神的绝代芳华,跟随着她所有的升级之路。
想到这里,檀九有些不舍,她含着泪,卷起一个小包裹,抱着投入成尘海里。
瞬时碧波涤荡全身,如同之前聆听过的空谷圣音,把身体清洗得空荡荡。
深深震颤之时,却发现那裹了三粒忘忧香的小包裹已被一股激流卷走,而紧紧盘起的发髻迅速散开,一根紫檀发簪早不知何处去。
“仙子,即去到人间,就除了这身仙家累赘打扮吧。”一个渺茫而又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香神叹了口气。
“还带着个小包裹,这脑子……”一个细细轻轻的声音,像是在和方才那个声音对话。
“噗,人家能听到……”沙哑的声音压得很低。
檀九在水中缓缓睁开眼,发现全身衣服正在一件件被水流剥去。剩下赤条条白晶晶一处身躯,却也在迅速旋转和缩小。
在成尘海里,香神举起手来,抚摸了一下正在离自己而去的长发,它们似乎正在消逝,而格外优美的手臂曲线,正在越来越暗的水深之处模糊。
檀九淡漠地想,其实吧,也许自己的容貌真的好看,但也不见得就像别人说的那样,“好看到绝伦了”。
毕竟她在六重天的这将近一千年,零零散散有人来有人走,如今也不过八个女神仙,也许七重天、八重天,美到让人肝颤的女神仙数不胜数呢。
所以,即便是到了人界,换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皮囊,她也觉得没什么。
在成尘海里下坠,越到后面,她越发觉睁眼与闭眼没什么差别,都是茫茫然的黑暗一片。
她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仙家记忆似乎一点点都在磨灭。
“忘了吧,忘了吧,那些都不重要了,”渺茫的沙哑声音重复响起,与成尘海的黑暗水流混在一起,仿佛灌入到檀九的七魂六魄。
“我不。”她心里细细地想着,但也不敢想得太认真,生怕会让人听见似的。
檀九的意识险些被打垮,残存的一丝清明,让她拼了全力,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水流感觉马上要到尽头了,她听到轰鸣的瀑声。
就是在这里了。
她轻轻咬破舌尖上一颗滚圆的丹丸,又惊异地发觉自己的叫喊变成婴儿的啼哭,一声一声,索取爱怜的语气仿佛天生。
睁开眼看四周,一灯一表一护士,自己被放在一个年轻姑娘的边上。
“你好啊,张灯灯。”
“我叫檀九。”只会啼哭而忘却说话功能的檀九,心里保留着一丝清明。
人人都觉得不太聪明的香神,在跃入成尘海的时候,嘴里含了一颗记丹。这颗记丹是檀九偷拿了父亲一根避云簪,又凭色相……求了炼丹小厮足足三天,才从太上老君那里偷出来的。
原本这记丹是给那些上万岁的老神仙老糊涂蛋用的,免得他们丢三落四造出事端。
然而当檀九跃入成尘海那一瞬间,她仰脸一笑,把丹迅速含入嘴中,咬破舌尖血泯灭了它的气息,才保住这一个小小的丝毫不起眼的药丸。
这个缜密的计划,她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发际线都后移了。
记丹里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入凡尘之后,须记得自己是香神檀九。我要找的人,是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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