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莫斯坐在这个被打造得十分温暖舒适的石室里,那把铺着软垫的椅子上。他裹着一件素色的长袍,银白色的头发披在肩头,英俊的面孔透出健康的血色,神态安然而优雅。
但他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未免就有点诡异了。
他听到他们回来的响动,这才变换了一下坐姿。他开始眨眼。
他的听力下降了很多,他们走到山崖下时,赫莫斯才能听清帕雷萨在和龙王聊什么。
“他真的胖成了一个球了吗?”
“是的,我的同伴甚至怀疑他到底当没当过骑士——骑士的修行不是终身的吗?”
“哈哈哈哈,我真的有点难以想象。拉德利很能吃,不过他也很自律——唉。”
“他自暴自弃了……不过这也无伤大雅,雷蒙娜后来让他当了海勒堡的伯爵,他活了很久。”
“那倒是不错……”谈话戛然而止。帕雷萨站在洞口,看上去像去水里泡了好一会儿。他吃惊地看着赫莫斯,就像一个人看见他面前出现了一个龙卷风一样。他看上去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这让赫莫斯松了口气——但也没有高兴的样子——这又让他的心沉了下去。也许帕雷萨看上去没有流露出什么厌恶只是表面上装装样子,毕竟龙王在旁边呢。
龙王——第十三——相比之下比他俩态度自然多了。她看到赫莫斯,高兴地打了个招呼:“第七。”
她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皮口袋。她把里面的东西倒进角落里的一个有水的盆里,是一些海鲜,接着招出一口锅。她用魔法清理食材,便捷而高效。
帕雷萨终于回过神了。他含糊地和赫莫斯打了个招呼,走进来,去生火。他没看赫莫斯,但似乎也没专注于他所做的事情。
汤煮上了。
帕雷萨盯着锅发呆,龙王拍拍帕雷萨的肩,像在交流一个无言的讯息。这种亲昵和默契,虽然早就有这种准备,第十三能轻松赢得帕雷萨的友谊,真的目睹这一切,赫莫斯还是觉得很不爽。
因为他就做不到——这才几天——他就做不到——第十三赢得了帕雷萨的信赖——他就做不到——第十三是白塔法师的弟子,白塔法师是帕雷萨的密友——他就做不到——当年树下的男孩儿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却被白塔法师安抚下所有竖起的尖刺——他就做不到——第十三可以拍拍帕雷萨的肩,无言地传达支持和鼓励——他就做不到——
白塔法师说:我给了帕雷萨友谊和支持。接着他问他:你给了他什么呢?
给了他爱情。
以及伴随着爱情的轻蔑,羞辱,孤独,痛苦,折磨。
龙王看向赫莫斯。
“我会监控你的魔力。”她说。
“我会控制好它们。”赫莫斯回答。
她离开了。
赫莫斯站起来,把椅子拖到帕雷萨身边。记忆里的白塔法师还在有条不紊地述说着:他为之而死的东西,你嗤之以鼻,你居然还爱得下去,还爱了这么多年。
我真佩服你们龙。
他坐下了。
他心情灰暗地等帕雷萨开口,不管是直接一顿痛骂还是温和一点的冷嘲热讽。
“听着,”他听见帕雷萨说,“这说起来挺好笑——咳咳,我是说,尴尬——我一开始是很生气,但我早就不生气了,你妹说的对,你不喜欢我看你狼狈地模样,那就别看呗,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雪梨小姐好像觉得你的反应挺有意思的,所以……我也说过请她别这样逗你,不过她好像觉得这样挺好玩的……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为了我不好好养伤,那你还是好好去养伤吧,因为你担心的情况并不存在……当然,我并没有不想见到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
他被赫莫斯勾过下巴,龙用一个吻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赫莫斯快乐地吻他的恋人,那些不愉快的情绪都被抛之脑后。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出去把阿芙拉揍一顿,不过他没有,帕雷萨抱着他,他提不起劲去想别的事。
“汤还在……帮我把火熄了……”他们躺到地上时,帕雷萨对赫莫斯说。
*
龙王沿着海滩慢慢走着,夕阳的余晖照在沙滩上,令她想起她也曾经在这样一个橘红色的晚霞下,在海岸边教一位大海的女儿唱歌。
“在如纱的月光下,我们相会——”
她忍不住唱出来。她教会了人鱼一支歌,人鱼教会了她如何歌唱,但她永远也学不出那位人鱼之女那样优美的歌声。
“海浪送来美人鱼的祝福——”
阿芙拉从沙子里冒出来,仰头看着她。
龙王停顿了一下,选择把这首歌谣唱完。
“你细足下的白沙,每一粒都在述说——
我对你的爱慕与依恋——”
她唱完了,太阳已经与海平线相交,正在下沉。
“我竟然没听过这首歌谣。”阿芙拉说。
“流行于你出生之前。”龙王回答。
“您和帕雷萨先生那个时代吗?”
“是的。”
阿芙拉笑了。
“您最近和帕雷萨先生天天都在追忆过去呢。我真担心,要是你们俩看对眼了,我爹可怎么办啊!”
“事情总会有解决办法,”龙王一点感觉自己被冒犯的迹象都没有,很认真地回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小克里斯塔尔说,我们兄弟几个挑选恋人的口味都大相径庭,所以你不用再担心了。”
阿芙拉看起来像是被噎到,很不甘心地哼哼了几声。
“你可以先从沙子里爬出来了,”龙王又说,“他一时半会儿没空过来找你麻烦。”
阿芙拉过了一小会儿,如龙王所言从她藏身之处出来了。
她对不远处帕雷萨临时住的岩洞做了个鬼脸。
“如果不是纯血龙没有□□,”她说,“他真该当个寻欢之龙,而不是寒冰之龙。”
龙王笑了,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问阿芙拉:“你打算休假吗?”
“休假了能做什么?”阿芙拉反问,“在以前,遇到翠丝塔之前,我不工作的时候都是去勾搭妹子谈恋爱。啊!也许再去谈一场恋爱也不错。我守在翠丝塔身边太久了,她肯定以为我已经习惯忠贞到对别人丧失发情的能力。太可笑了!太天真了!我这就去让她大吃一惊!”她带着冷笑,愤懑,不屑絮絮叨叨说了好一大堆话,但是半点行动的意思都没有。
一阵沉默后,阿芙拉又说:“我后悔缔结契约了。要是我当时没有共享我的生命,翠丝塔现在已经是我玫瑰色的回忆了,永远不褪色,永远不变质。”
“也永远不会再更新。永远停滞了,凝固了,没了。”龙王说。
“延绵不断的东西又有什么好呢?他——”她伸出手臂,纤纤素指指向那个岩洞,“作为一个例证还不够我警戒吗?”
“太过警戒会失去很多乐趣。”龙王说,“事情远远没到需要警戒的糟糕地步。”
“‘这头龙毁于他的爱情。多么愚蠢可笑,贵为真龙,却留恋着令他痛苦的爱。’”阿芙拉喃喃说出伊多尔克对她说过的评语。
那时的思绪自然而然滑进脑海。好委屈,好难过。爱很愚蠢可笑吗?明智地活在世上不就应该爱吗?可是我就很爱你啊,父亲。我想要永远爱你啊,父亲。我也很愚蠢可笑吗,父亲?
她不敢把这些话告诉他。所以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晚风刮过,阿芙拉突然打了个寒战。
“可是,”她听见龙王用她那惯有的不紧不慢的语调开口了,“为什么不是正好相反呢?他是被爱拯救的,差点把他毁掉的是他自己的傲慢和自负。”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星星在紫色的天幕上开始显露它们的光亮,柠檬色的浪花拍打沙滩。
“如果你想念翠丝塔了,”龙王最后建议说,“可以给她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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