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后，布告很快贴满大街小巷，一传十十传百，也就传到了集沙岸。
女子科举——这曾经让京城血流成河、让天下女子如今对文字学识更加畏惧的四个字，又一次出现在了诏书中。
“开放女子科举？这娘们真是疯了！”孟广毅骂着，却不禁喜形于色。老实说女帝恢复太子制，的确让他心里一梗，生怕军心有所浮动，可如今她竟又要重启女科，无异于自寻死路。
戚友山却端着布告皱眉：“孟头领莫要轻敌，这女皇帝真不简单——您瞧……”
孟广毅摆手不接戚友山递来的布告，只不耐烦道：“那么些个字，看着就头疼，你就直接说吧！”
戚友山再次觉得孟广毅粗陋得有些丢人，忍不住瞄了坐在一旁的尹人一眼，见得尹人也是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似乎并不嫌弃这头领的粗俗，这才略微舒心一些，干咳一声解释道：“这一纸布告看似简单，实则字字珠玑、滴水不漏。第一句说开放女子科举，是女皇帝为自己势力着想；‘女子免乡试’，这是打开源头，以防乡试故意阻拦女子通过；‘然殿试不入前三甲者不赐贡士之名及同进士出身’，这是断绝后路，以防天下人认为此事不公；之后声明天子染疾，这是怕有人觉得天子会在殿试上偏袒女子，又担心无故缺席显不出求贤之诚；最后最绝的是‘由廷王代’，此人代为主持殿试不单服众，且会是有意向参加科举的女子的一剂定心丸——当年他在女官之中是什么样的地位，董蓉又是怎么死的？他应当便是当今世上主持殿试的最佳人选了……”
“我倒觉得此人的厉害不在于能够想出这滴水不漏的法子，”一向看似对政事无所见解的尹人此时却突然笑笑开腔道，“她是皇帝，再不济也总归有人会为她出谋划策，这点子也不见得是她一个人想出来的。”
戚友山觉得有理，又问道：“那少主的意思是……”
尹人点头道，“廷王幽居山中多年，早已与世无争，能劝得他出山，这是本事。朝中现如今也多得是当初拥戴廷王的大臣，先帝与廷王也少不了明争暗斗，此时敢用廷王主持殿试，这是气魄。”
戚友山本就觉得自己的一番见解不甚到位，竟尹人这么一提点，竟有茅塞顿开之感，一阵恍然后刚想与尹人附和，却听孟广毅恼道：“行了行了，就是一娘们急着找一群女人为自己干活的事儿，你们俩怎么还越扯越远了？少在那里长人家志气灭自个儿威风，外头的弟兄们都听不懂你俩那套，他们只知道女皇帝贼心不死，又要立女官了，要我说，就趁着这股劲儿，咱兄弟们是时候打出去了！”
话糙理不糙，最后这句倒还真被孟广毅说到点上了，尹人点头道：“毅哥说的是，所以咱们往哪儿打？”
免不了又是一番争论。
戚友山主张趁势一鼓作气，北上打去，孟广毅却还惦记着赌城金埠西郊陈家兄弟俩的一支义军队伍，想着先打了金埠，吞并了陈家义军，再往北去。
两条路乍一看说不上来谁对谁错，趁势北上声势浩大，想必能打出一番大动静，而若是先打金埠，吞了陈家，那么后方再无后顾之忧，都是不错的路子。现在集沙岸义军有很多路可以走，因为弛瑜那里“恢复女科”的决断将她的处境做得极为险恶，说破了天也占不得理。
孟广毅和戚友山近日里诸多政见不和，但此时二人有一个想法却是一致的——天时地利人和，若是这还打不垮张氏女帝，真就丢人丢大发了。
女帝倒阴阳，这是最坏的时代，但从孟广毅、戚友山这些人的立场上看，这又是个天大的好时代，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造反的局面了，再也没有更能让他们这些小人物翻身的时代了。
尹人听着他们的争执，看起来就像个认真好学的门生，好像真能从这番狗屁不通的争论中学到很多似的，戴舟站在他身旁，只觉得一阵恶寒，总觉得这玉面狐狸又要搅和事儿了。
果不其然，听了几个回合后，尹人试探着开口：“那个……二位哥哥，小弟方才听了半晌，竟也生出几分拙见……”
孟广毅正恼怒戚友山最近愈发畏首畏尾，没了往日里和他一道的洒脱劲，闻言竟吼道：“什么狗屁拙见不拙见的，老子就听不得你们读书人这股子酸味！”
戚友山也急了：“孟头领目光为何就不能放长远些！若真想治国□□，又如何离得开读书人，离得开焦公子如此尽力扶持！”
孟广毅经此一提醒，似乎才记起自己在这姓焦的小子面前总要做做敬重的样子，不过看得出反正这小子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回事，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孩子罢了，孟广毅便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分，只是依言住了嘴等着看这小子能说出什么话来。
尹人这才逮着机会开口道：“小弟觉得还是打下金埠更为稳妥些。按咱们现下的财力，若直接北上，首战赢了还好，要什么有什么，可万一败了，我们怕是并没有翻身的本钱。”
这次换成戚友山皱眉：“可我们怎会败，如今局势如何又有谁看不懂，北上打谷城，百姓们怕是夹道欢迎都来不及。”
尹人也笑笑道：“戚兄说的是，如今谁人不知集沙岸的威名……”
戚友山闻言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竟那么像孟广毅，忙道：“我并非那个意思……”
尹人只继续道：“我也只是说稳妥起见，不如先对付已几乎是陈家地盘的金埠。金埠是赌城，赌坊妓坊林立，店家免不了要多多花钱打点的，金埠的衙门便是那油水最多，又最腐朽不堪的地方。我们集沙岸打陈家必然是绰绰有余，而金埠衙门里那些脏钱于我们来说也无异于一块到嘴的肥肉，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尹人话音刚落，便听孟广毅喜极狂笑，“焦小兄弟果真是有才之人，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别说，还就是你们读书人说话清楚明白！”
戚友山心知自己再也劝不动孟广毅了。他方才是觉得打金埠虽无大碍但多此一举，此时听了尹人一席话，算是解了自己的心结——是啊，横竖都是赢的一场仗，何必争执呢，先打金埠也并非是没有好处的。
说干就干！孟广毅意气风发，掀帘而出，高声道：“小的们！叫人集合，咱们有仗要打了！”
帐外霎时一阵高呼喧哗。
帐内，戚友山对尹人作揖道：“少主见笑。”
尹人也回礼道：“戚兄总如此客气。焦某倒甚是羡慕您二位的兄弟情谊，共饮烈酒，同谋大事，即便是起了争执笑笑便也过去了。焦某自幼体弱，难习武道，诗文知己虽说也是有的，但总是敬佩您二位这般的侠义豪情，只遗憾怕是此生无幸感知一二了。”
一番话只说得戚友山心下一荡，只想说自己若能与焦公子称兄弟、道知己才是三生有幸，但这话此时说来想必略显轻薄，如同儿戏，何况自己刚叫了“少主”，又有何资格知己相称？
戚友山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得又重重一礼道：“少主抬举了。”
南方义军打了金埠。
是尹人诱导的吗？
听闻这个消息时，弛瑜连连摇头：“太狠了，真的太狠了。”
不管这是不是尹人出的主意，他只要没有出言制止，就是极大的恶意了。因为他一定想得到，这些义军刚刚起步，并非训练有素的军队，让他们打进富得流油的赌城，便没有几个人控制的住自己的手。
他们本就是反贼，洗劫衙门是无所谓，但赌坊里的钱、妓坊里的女人，他们真的能不碰吗？
在许多老百姓眼里，赌坊妓坊本就是坑钱财的脏馆子，如此义军中人洗劫起来便更会肆无忌惮。
做着强盗行径，还以为自己行的是正义事。
尹人是要他们民心尽失。
军心尚未安定，哪能打金埠这样一块肥肉，现在义军想必是钱也抢够了，女人也玩尽兴了，意志也消磨尽了，都不再想家国天下净想着当土匪了——一步踏错，再想扭转几乎不太可能，学坏永远比学好容易。可即便如此，集沙岸义军仍是势头正盛，甚至也再不缺钱款兵器，虽说自此一役后只会开始走下坡路，但弛瑜不觉得尹人会慢慢陪他们耗。
一来，尹人离京时在马车上说过，解决完集沙岸后自己会立刻去向苓州，他没打算耗时太久；二来，集沙岸义军既已有实际动作，便已到了朝廷该出兵的时候，尹人那边再不解决，弛瑜的人就要和集沙岸义军交手了，到时若对尹人有个什么误伤，那可就太蠢了。
所以弛瑜也很好奇，下一步尹人又要做些什么。
“传诏下去，谷城加派人马，严防反贼来犯。另好生抚恤金埠百姓，朝廷拨款，重修屋舍，广设营帐，善待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若有大南的士兵官差对金埠女子有所欺辱越矩……”弛瑜定定道，“斩立决。”
“是。”宫人应下，便去传诏了。
堂兄弛泉与宫人相向行来，与宫人行礼致意，便另有宫人通报道：“陛下，兵部侍郎求见。”
弛瑜道：“宣。”
于是弛泉进了御书房，规矩地行伏礼后，禀道：“陛下，廷王命我转告早朝事宜。”
做戏做全套，弛瑜为了女子科举称病，于是难得地清闲了几日，至于早朝，全权交给了已经下山的舅父廷王。
人虽不在朝上，但每日里有关早朝的事弛瑜会听两遍，一遍是慕金楼的眼线送来的密函，一遍就是弛砚或者弛泉会过来转述一遍。就像今日，才从眼线的密函中得知金埠的事，弛泉便又来讲了一遍。密函是下人所写，总会有描述不周到的地方，而弛泉的转述就可以弥补，两相结合总归能让弛瑜了解个清楚明白，也算她这个皇帝没有尸位素餐。
她怕弛砚、弛泉两兄弟分开行事尚不成气候，于是把二人全放在了兵部，官称侍郎。而两兄弟初涉朝政，人人皆知他二人为女帝卖命，竟也没受什么排挤——因为陛下“病倒”后，廷王听政，此时没人敢对廷王的儿子不敬，于是弛瑜这两枚棋子发展得也顺风顺水。
不过其实哪怕廷王不下山，也没人敢对他们如何，他们毕竟也是张氏子孙，若弛瑜这个皇帝做不长久，谁会成为下一个帝王可说不准。
在弛瑜手下，再没有任何人比这二人更容易施展开了。至于他二人会不会真有反心，也不是现在的弛瑜有暇顾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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