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了山洞,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方桌,桌上靠墙安放着一座精美佛龛,忽闻得一阵清香,香味中还带着一股暖意。环顾一圈,看见洞中右室,燃着一盆竹炭,此竹当是入云峰的金竹,不然不会有此清香。再看青烟袅袅的后面,坐着位老和尚,不用多想也知道这老僧就是静观禅师了,但青年人并未看见他的样貌,因为老和尚面向石壁,盘腿而坐,背对来人。青年却不好贸然开口,只静静的闻着这竹香,等待着眼前这座似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石像”垂询自己。
不知不觉,竹炭已没有了之前的红光炽热,但竹木的气息却更加浓郁了。
“《潇湘水云》绝了吗?”
这声响,总算由静观禅师发了出来,这声音彷佛来自混沌初开的第一声雷鸣一般,打进了青年心里。
青年抱紧了手中的黑布包裹,还没回答,一滴不经意的泪也滑了出来:“绝了!”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如石不动,可最终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难过,被这么劈头一问就哽咽住了。
而静观和尚的头,似乎稍微的低了下去,像在叹息,像在沉默,又像在深思回想。没由来的说了一句:“水云已逝,大雪将至。”此时的洞内,除了竹炭燃烧的声音,一片寂静,于此无声之中青年仿佛隐约听见洞外下雪的声音。
是的,洞外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云空和师弟赶紧走到桂树下避雪。这小和尚虽修炼了多年“不言禅”,虽然不曾开口,但以佛门神通,这师兄弟二人想交流却也不难。但云深并未用什么神通,只是随手在地上一拂便出现了一行字:“师兄开示。”
云空笑道:“师弟天资尚在为兄之上,如果师弟都解不了,愚兄更是困惑。”
小和尚似乎料到这话,也并未答话,云空一笑:“这事和师弟说道说道又有何妨。”这云空老头也不再逗小和尚了,小和尚也不理他,只是心中疑惑,师父静观禅师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外人了,这十年间,几乎只有他和师兄能进到洞中。而师父与外界的交流,一应都由自己传达。还没想完,只听云空絮絮的开口:“这年轻人,乃是城中萧老太君的外孙。”小和尚自然知道谁是萧老太君。
云空一边摇头晃脑,一边说道:“如今这举国上下能让为兄叹服的一只巴掌都能数过来。首位便是师父,其中一位便是这“潇湘水云”萧太君。你可知她这外号如何得来?”
小和尚摇头。
“这老太君,名讳唤作‘萧水云’。曾得前代帝师李琴南真传,弹得那叫一手好琴。当年萧氏与夫君行商创业,春风正好,不料她夫君陈老先生突然撒手人寰,这萧氏在夫君葬礼上,以一张上古伏羲琴‘凤栖’弹奏了一曲‘潇湘水云’为亡夫饯行,闻者无不泪下,一曲弹罢,说了一句‘凤凰已去,梧桐不栖’,当众人还未回过神来时,她便将此琴,掷入火堆之中,那可是上古传世的琴啊,毫不犹豫就给烧了。从次“潇湘水云”的名号,便传开了,她一人抚养儿女,操持家业,外柔内刚不让须眉。萧太君与师父又是故交,师父曾为萧太君卜过寿数,萧太君便和师父立下约定,自己寿尽之时,就让后人将骨灰送上山来处置。”
“为何是他?”云深在雪地上写道。
“师弟年幼,有些旧事有所不知,这萧太君膝下育有三子一女。长男陈伯藻早已不在人世;二子陈仲荃现执掌家业,三女陈淑芸也英年早逝,幼子陈季芹现在是个教书先生。最奇怪的地方是这伯藻早年生得一女,仲荃有过两段姻缘,育有两个女儿,这陈季芹更是年届不惑,膝下无儿无女。当年正因陈氏无子,萧太君焦忧不已,万般无奈,来请了师父前去解惑。”
听到此处,小和尚更加困惑,师父能窥阴阳,明辨生死,早已修到万法皆空的地步,又怎么会为了一家香火而操劳下山。
云空也不管小和尚的疑惑,顺手捧了一把树上的积雪,张口便吃,冰雪入口,化水入喉,一阵精神后接着说:“能让师父下山的,自然不是为了红尘中传宗接代的香火事,那次下山正好陈家独女陈淑芸临盆,这次分娩只在家里秘而不宣的进行着。师父去见了萧太君,对她言说,‘陈家本是无嗣的定局,但今天必定有男儿降生,这孩子福泽深厚,又有一段缘法,定局或可一改。’又叮嘱萧太君要善待这个孩子。”
说完云空不经意的看了小和尚一眼,心中回想起小和尚那一年也尚在襁褓之中,由静观禅师下山后带回,从小养在水月寺。虽然二人辈分是师兄弟,可却由云空一手带大。
云深小和尚一听,不曾想师父还有这段往事。云空喃喃着:“也怪造化弄人,这孩子生下来,其母就难产而亡。这萧太君虽非寻常女子,但也禁不住中年丧夫,晚年先失爱女,后失长子的打击。加之这孩子,从小天赋异禀,刚满周岁即吐字流利,六岁诗词歌赋诵背如流。琴棋书画更是沾什么,便会什么。这天赋异禀,比之师弟你,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由于诸多因果,所以萧太君对这个外孙也就越发疼爱。这萧太君余下后人要么身陷世俗红尘,要么无心俗务,只这外孙清奇,又有之前的缘分,所以由这外孙来见师父,也就合情合理。”
这世间许多事,不亲见,都不足以想象。小和尚听完,一阵默然。
雪来得急,下得骤,而刚才云空师兄弟的言语,及言谈背后的那些陈年旧事仿佛又被这场白雪掩埋了。
而此刻,洞中的竹炭也快燃尽,温度也渐渐降了下来,这年轻人顾及静观禅师年迈,怕寒气伤到老人,回想起进门有个箩筐里盛有竹炭,就转身准备去添火,不料静观禅师开口道:“不必了,十八年来可还安好?”这话似乎是在对着背后的青年说,又似乎在喃喃自语。老和尚不待他回答,接着说道“几十年来有太多人想进到这,有太多问题想问我。你倒沉默,可有要问的?”
青年抬起头来,正了正声音答道:“我要问的,您解不了;您能答的,我却不必问了。”
静观竟然“呵——呵——”的笑出声来。接着问道:“我今年寿数九十九,人说九九归一,你说,一归何处?”
青年不暇思索道:“我此来抱了一个盒子。”
静观这时慢慢转身过来。面对青年时,青年一阵诧异,因为老和尚面色红润,一点不似九十九岁的垂暮老人。
静观嘀咕道:“天下三绝教出来的徒弟倒是厉害嘞!” 听了这话,如是往常青年早得意开了,这时却高兴不起来。双手合十向静观深深一鞠躬:“此来一则了却外婆遗愿,再则就是拜谢大师当年种下的慈悲。”
静观摆摆手:“执着己身为人,执着众生成佛,我为我的执念,不为你,你不必谢我。”说罢对青年一笑,本来洞中已渐有寒意,而感受到这一笑顿时如沐春风。
静观又道:“当年佛祖拈花含笑,由大弟子迦叶尊者传下我禅宗一脉。嘱咐‘不立文字’。你我有缘,今日便破了这戒,偏要立一立文字。”青年顺着静观的声音抬起了头。
静观举起枯手说道:“你将眼睛闭上。”青年依燕闭目,只见眼前出现了四个字,这四个字与其说是浮现在眼前,不如说是倒映在心间。青年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佛门的“他心通”。
静观写完只说道:“这是给你的,一切随缘吧”。说完便站起身来:“趁着大雪未霁,陪我到外面走走,你把那边柜子上的两个青花罐帮我带上。
青年绕过书桌走到柜子边,正好看见两个鬼谷子下山青花瓮,忙从柜子上取下,一手抱着一个,还在想怎么去扶老和尚,可静观已经走到门外了,青年随即跟去。走到园子里,只见雪已铺满一地,树梢也皆是白色。静观取过一个罐子,打开盖,便从每株梅树上将雪掸进罐中。青年见了,连忙照做。
“以梅树上的雪,泡来年新春的茶,最是相称。暮雨啊,你可知‘闲贪茗碗成清癖’的下一句是什么?” 青年听到老和尚唤着自己的名字问话。赶紧回答:“如果没记错,应该是‘老觉梅花是故人’。”
静观点点头:“是啊,‘老觉梅花是故人’,可惜梅花未开,故人难在。”好一会儿二人才装满了两瓮梅雪。
萧暮雨抱着两瓮梅雪,亦步亦趋的给在老和尚身后,回到洞中,静观老和尚从自己宽大的僧袍里取出了一个锦囊。对萧暮雨说:“替你存了这么些年,今日物归原主。也没什么送你的,这两瓮梅雪你取一瓮去,就当老和尚的见面礼了。”然后摆手示意萧暮雨一会儿收好。然后老和尚把书桌上的黑布包解开,眉眼似睁似闭,轻轻的抚摸了一下里面的紫檀盒子,然后不慌不慢的把它抱到佛龛下放好,对着青年人说道:“把那雪,抱过来。”萧暮雨赶紧仔细的把雪抱近跟前,接着老和尚随手拿起一个日常用的越窑秘色茶盏,盛了一盏梅雪,将它供奉在佛龛与紫檀木盒前。
静观就着地上的蒲团坐下 ,双足跏趺,眼睛一合,口中浅浅诵念着“往生咒”替萧太君超度。当咒语最后一字念完,火盆里竹炭火星终于燃尽,前一秒还容光焕发的静观禅师,刹那间面容枯槁,低头坐化了。
青年人见此场景,没有感到任何一丝的死亡恐惧,只觉静观大师法相无比庄严,仿佛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哐”的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垂头哀悼。
与此同时,洞外顿然云消雪霁,阳光普照,一片白茫茫的冰花之上宛如镀了一层光彩,让人不忍直视。站在塔林边的云空、云深见此情景,自然而然的合上双掌,朝着山洞跪了下去。口中喃喃不绝,但眼角却也湿了。
好一会儿,萧暮雨才将锦囊收好,接着用先前的黑布包好一坛青花瓮,又看了一眼佛龛前的紫檀盒子,然后毅然推门离去。出了梅墙,路过塔林时将静观大师的遗言交代清楚后,也不管这师兄弟二人心中如何的悲痛。便准备转身朝来时的路离去,那一刻心中似乎觉得下山路将走得比上山路轻巧了。今日缘起,今日缘灭;今日缘灭,他日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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