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保局人工智能分部，部长室内。
德斯蒙德·弗伦正在“做梦”。
人工智能也有梦吗？
他不知道，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些重复地从记忆存储区域，不经允许擅自跳出的固定场景而已。
就像现在，某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熟悉的卧室，熟悉的姿势。女人将头埋在他的胸口。
“呐，弗伦奇，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对吗？我知道的，这世上，唯有你不会骗我。”
冰凉的吻，还有一如既往带着迷蒙与祈求的眼神……
又来了。
明明是已经删除的“记忆”，却每每在“梦里”再次显现。
这个女人……是谁？
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他诞生的那个年代，他被赋予了最符合当时人们审美的形象。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如女人般精致的五官，配上绸缎般的黑发，宛如暗夜里的“吸血鬼”，人们用“惊艳”二字来形容他。
但是——
“美丽？”
德斯蒙德在“梦境”中缓慢翻转着自己的手，他的目光流连在那极度逼真的肌肤纹理之间。
人类真有意思，总是在追求着极度的“美感”，但却又不遗余力地拼命欺骗自己。
玫瑰真美啊，但若告诉你，眼前这玻璃罩中的绝色，只是一朵空有美名的塑料花呢？
你怎么能祈求在一个机器人身上寻找丢失的感情？
机器人没有感情，人类也认可这一点。
然而，同样也是人类，日复一日地，仅仅因那虚有其表的“美貌”，便肆意地向机器人宣泄自己的情感。
太疯狂了。
德斯蒙德·弗伦奇调出了记忆储存中那些或迷惘或沉醉的人类脸孔。
——口里说着爱，拥抱的却是谎言。
把这之间界线搞混的，到底是机器人自己，还是人类本身？
他并不讨厌人类，只是他习惯于站得远远的。
像他们一直被观察的那样，用人类看他们的眼光来审视人类。
此时，身后的大门被敲响。
德斯蒙德睁开双眼，坐回书桌前。
“请进。”他高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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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万斯亲口承认希尔达·伊万斯是生化人？”
德斯蒙德·弗伦奇问，右手手指在桌面不停敲击着。
在部长室内，朱利叶斯·加仑正在向他的长官汇报此次任务的细节。
“是的。”朱利叶斯·加仑答。
“快递员呢？”
“姓名黎佳天，出生在地球，二十九岁，大学毕业后在老家的邮政系统工作了6年，于半年前通过中介进入月球都市工作。文件没有问题。”
“伊凡·伊万斯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这个人？”
“这的确很矛盾，但我想应该和希尔达·伊万斯有关，伊凡·伊万斯也许想托付希尔达。”
“托付？在人类的世界中这可是个‘意义非凡’的词。”
德斯蒙德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赞同。
“抱歉，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人类世界的规则，但这件事应该还与‘记忆重现装置’有关，弄清楚快递员看到了什么的话……”
“这件事情我会派人去查，那么，杀掉伊凡·伊万斯的真凶到底是？”
朱利叶斯·加仑却突然神情一变，脸上浮现出了某种矛盾又复杂的情绪。
“是的，关于这件事，我也正想报告……”
听完朱利叶斯的报告后，德斯蒙德·弗伦奇却陷入沉思。
他似乎没有要继续进行对话的意思，反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这件事你有告诉其他人吗？”
“不，没有。”
“很好，加仑，你做得很对。”
德斯蒙德走到朱利叶斯面前，手指轻点朱利叶斯眉心。
在朱利叶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眼前已被一片猩红的警告界面淹没。
画面中断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自己的长官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笑看着自己。
“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相信任何会‘撒谎’的个体。”
德斯蒙德托住朱利叶斯下滑的身子，在他头顶轻声道：“睡吧，睡醒之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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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朱利叶斯而言，这是他第一次的秘密任务。
伊凡·伊万斯家中向来戒备森严，除了最高级别的安保设施之外，伊凡·伊万斯本身便是个将“谨慎小心”刻在骨子里的人。
凡是伊凡·伊万斯的长居之所，都极少有外人踏入。
比如说管家一职，尽管机器人管家早已完全普及，但物极必反，那些最早开始使用机器人管家的富人阶层，反而开始重新启动人类作为住宅管家。
伊凡·伊万斯使用的是最低端的人工智能，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只会忠诚执行主人给出的指令。
朱利叶斯·加仑被阿莫斯·西金指明完成这项任务——
“潜入管家机器人的中控程序，借此近距离监视伊凡·伊万斯。”
在人工智能领域，这样的举动很明显是违背“机器人三原则”的，对于朱利叶斯·加仑而言，他的“正义”原则也不会允许他投身这种违背月球都市法律的行动中。
德斯蒙德·弗伦奇没有给他拒绝的权利。
当他被强制压上操作台时，德斯蒙德·弗伦奇就站在一边，无视了他的激烈抗议。
“中控系统的入侵必须保证你处于‘意识清醒’的状态，加仑，这是你的第一个重要任务，你不是想了解这个世界以及人类吗？这是个不可再得的好机会。”
弗伦奇的耳语像是有着特殊的魔力一般，朱利叶斯加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态。
一边的“理智”告诉他，你必须拒绝，这是原则，是底线；而另一边，某种“来自深渊的渴望”却在压制他的“理智”，试一下也无妨？并不是我要求这么做的，而是人类要求我这么做，那为什么不能试一下？
朱利叶斯·加仑的意识陷入朦胧，眼前的弗伦奇重叠成好几个影子……
再睁开眼时，他来到了一个充满暖色调的华丽的住宅中。
这里是伊凡·伊万斯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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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叶斯·加仑透过机器人管家的眼睛，观察着伊凡·伊万斯的一举一动。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他无法直接控制管家机器人的每一个反应和行动，但他却可以像监视软件那样掌握着外部的每一个变化。
这就好比穿着一个套子，坐在黑漆漆的影院中，面前的屏幕上播放着名为“现实”的电影。
他看到了伊凡·伊万斯和黎佳天的交谈，也听到了“记忆重现装置”几个字。
但不知为何，在最关键的时候，他眼前的“屏幕”竟然一片漆黑。
就仿佛被什么所覆盖一样，他完全掌握不了外界发生的一切。
当一切终于恢复正常，那名人类快递员已歪倒在沙发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在朱利叶斯尝试从周边环境找出蛛丝马迹时，一声呼唤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爸爸！”
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站在那里。穿着蓝色蓬蓬裙，戴着漂亮的头花。
然而和那可爱形象不符的却是，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黑色□□。
不等命令，“伊凡”迅速移动身体，拦在了伊凡·伊万斯面前。
然而，伊凡·伊万斯却一声怒喝：“让开，伊凡！”
伊凡·伊万斯朝“伊凡”挥舞拐杖，他的眼里此时只有希尔达·伊万斯——
他唯一的女儿。
“怎么了，希尔达？我的宝贝，发生了什么？”
完全无视正对着他的枪口，伊凡·伊万斯踉跄着走向希尔达。
但伊凡·伊万斯越是前进，希尔达便越是后退。
她流着泪，摇头道：“爸爸？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希尔达，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人类吧，爸爸，我不是你和妈妈的女儿吗？！”
“别胡说！别胡说！希尔达，你当然是我的女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宝贝女儿！”
希尔达却拼命地摇头，握着枪的手也不稳地晃动着。
——这是个好机会。
朱利叶斯·加仑很快理解了“伊凡”的意图。
“他”想趁乱夺下希尔达的枪。
伊凡·伊万斯的确喝阻了“伊凡”，但“保护主人生命财产安全”是凌驾于一切的最优先事项，在某些时候甚至超越了主人本身的意志。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伊凡”将彻底无视主人本身意愿，将“保护义务”执行到底。
朱利叶斯·加仑借着管家机器人的视野，扫了一眼正陷入昏迷的快递员。
她仍未苏醒，对这场危机更是浑然不觉。
作为安保局一员，他必须保护月球都市里所有居民的安全，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位。
所以，至少，首先必须让希尔达冷静下来。
伊凡·伊万斯和希尔达对话期间，管家机器人悄然挪到了沙发外侧，和希尔达之间只剩下几步远的距离。
重要的是时机。
论速度，希尔达·伊万斯不可能跟得上机器人“伊凡”，然而当“伊凡”向希尔达扑去的那一瞬间，那双绿色眼眸里迸发出冰冷的光芒。
希尔达·伊万斯以一种对她而言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速度，迅速校准枪口的位置，“砰砰”两声，子弹准确击中管家机器人最脆弱的脖颈处。
朱利叶斯眼前的屏幕应声中断，他只能听到伊凡·伊万斯无助的呐喊。
“希尔达，不要！”
然后又是两声枪响，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这就是朱利叶斯最后清晰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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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实际上，最关键的时刻，你什么都没看到对吗？”
部长室内，朱利叶斯努力回忆着发生的一切。
他一次又一次回放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资料，但最终也只能无奈承认：
“是的，我的视觉和听觉受到‘伊凡’的控制，当他中弹倒地时，我无法越过他获得控制权限。”
德斯蒙德点了点头，说：“伊凡·伊万斯确实死于枪杀，而且是头部中弹。”他指指自己的脑门正中。
“就是这里。从枪伤的位置来看，凶手极有可能是站在门边开的枪，这和你最后听到的枪声和倒地声相符。”
“但是……”
德斯蒙德没有给朱利叶斯反驳的机会，而是继续道：“目前希尔达·伊万斯行踪不明，人类那边有意将其定位为畏罪潜逃，但关于她的生化人身份，应该不准备公开。”
德斯蒙德仔细观察着朱利叶斯脸上那细微却丰富的表情变化。
满脸的不服气和不认同简直快要溢出来了一样。
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德斯蒙德想到阿莫斯·西金的话，他说：“机器人和人类不同，机器人本身并不需要漫长的成长期，但越接近人类的机器人，在‘成长’这一点上表现得越为明显。比如，你将机器人刚睁眼的状态和一两年后的工作状态比，很容易发现其中的差别……弗伦奇啊，你不如试着把加仑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育孩子可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养育孩子？
德斯蒙德·弗伦奇叹了口气，最近他常常习惯于做这个动作。
于人类而言，叹气可以增加肺部的氧气，加快血液循环，令人体处于放松状态。
而对人工智能，比如他，“叹气”仅仅是一种模仿行为。
他从未思考过哪些东西应该模仿，哪些不该，只是某天，偶然经过橱窗前时，镜中那个陌生的存在，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
阿莫斯说他已经有些走火入魔。
他问，是否因为他太像人类。
阿莫斯却答，恰恰相反，因为他既不像人类，也不像一台标准的人工智能。
“你是否过于地在乎自己和别人的差别，不停地分析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却渐渐将自己和外界割裂开来，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人工智能……弗伦奇，你觉得这样好吗？”
阿莫斯的问题，他至今没有答案。
但是否有必要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尚且没有定论。
——“希尔达的问题会交给人类处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加仑，之后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德斯蒙德故意忽视朱利叶斯脸上的挣扎。
是的，终究，人类的问题必须由人类自身去解决。
在这个人类主宰的世界里，不管人工智能与人类多么相似，人工智能也不会成为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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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部长室的大门，朱利叶斯·加仑站在门外。
——有什么不对劲。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自诞生之日起，他便知道自己和其他人工智能不同。
在如今的时代，人工智能必定受到“机器人三原则”束缚。
第一条：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看到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第二条：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这条命令与第一条相矛盾。
第三条：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除非这种保护与以上两条相矛盾。
除此之外，月球都市γ的人工智能还新增了一条。
“突破了第三重限制的人工智能，必须无条件服从人类政府的调派和征用。其中，人工智能之间按照职级确定上下级位置。人工智能与人类之间，人工智能必须无条件服从同等职级或更高职级人类的命令。以上条款不能与机器人三原则相矛盾。”
说出来或许让人难以置信，但朱利叶斯·加仑的限制参数中，并没有这额外加上的这一条。
也就是说，是否听令于德斯蒙德·弗伦奇，是由朱利叶斯·加仑自行判断的结果。
现在，面对着自己的长官，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件似乎都在抗拒。
朱利叶斯·加仑陷入矛盾，他不想怀疑这个一直看着自己的人，也认可自己作为下属没有怀疑德斯蒙德·弗伦奇的立场。
但内心深处，似乎有某种声音在呐喊——
“去追求无人察觉的真相！却揭开黑暗背后的真实！这才是我赋予你的“正义”！”
“我”到底为什么而诞生？
每每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总会绕回到发明者留给自己那句遗言。
——“请让他代替我完成梦想。”
但你的梦想，你的正义，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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