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了一天的订婚派对终于结束了。
冷清的时节, 乐声散去后的夜晚显得格外宁静, 唐菀笑容可掬地与最后一位宾客道别, 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 她想起了什么,目光看向偏厅。
阻止了要过去收拾的佣人, 唐菀走过去,看到桌子旁段凯文抱着一碗海鲜粥稀里哗啦地喝着,窗户开着, 夜风吹散了混杂着酒气、烟气、脂粉香气的空气,有些冷。傅少泽靠在窗台边上, 领结扯开了, 看着外面的夜色, 有说话声传过来。
“你不知道当时我多紧张, 那个虞小姐啊”
唐菀心中一动,在帷帐前停下了脚步。
“她啊, 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也不奇怪啦,俗话说得好,好马不吃回头草”
“什么破比喻”
“可不是嘛,你说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土里土气的, 谁想得到她能变成现在这模样, 啧啧, 我看了都心痒痒好啦,在兄弟这儿就别装啦,后悔啦是不是”
“心痒痒”傅少泽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他仍然低着头,随意地扯着西装外套口袋里叠着的手巾,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问你是不是后悔啦当时对人家爱答不理,现在人家连走都没跟你打声招呼,根本没把你当一回事儿”他自顾自地说着话,“不过这也正常,虞小姐今非昔比了嘛,人家长得又漂亮,气质也好,虽然我跟人家也不是很了解,今天倒是喝了两杯酒,性格也很随和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意动的样子,“哎,傅少泽,你反正现在也是订过婚的人了,我要是去追她,不能算吃窝边草吧”
傅少泽垂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瞟了段凯文一眼,“你要是能追到虞梦婉,我管你叫祖宗。”
“哈,你追不到,小爷出马可就不一定了”段凯文得意地道,“不是我说,你小子谈情说爱的本事还真不怎么样,纯靠那张好皮囊,到时候我把人追到手了,你可别嫉妒啊”
傅少泽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段凯文,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根本不喜欢她,你只是想提醒我,让我死了这条心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哈,原来你知道啊”段凯文表情夸张地道,“大哥,你知不知道虞梦婉走了之后你的脸色有多臭啊要不是唐菀在那儿撑着,这场订婚宴都要全垮掉了啊你脸上的念念不忘要不要写的那么清楚啊”
于是傅少泽的脸色更臭了,他闷声道,“有那么明显吗”
段凯文被他气乐了,“不是,我说,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之前那个住霞飞路的,我也听潘碧莹说了,你为了她跟虞梦婉退的婚,退了婚又跟她分了手你不会想把这套再在唐菀身上来一遍吧唐家可不是好惹的”
傅少泽被他说得有些烦躁,道,“行了行了,你就放心吧,我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我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
段凯文心说可不是么,但沉默片刻,还是点点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同时有些无言。
段凯文瞥了傅少泽一眼,疑惑地挠了挠头,“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一有心事就喜欢叠东西的毛病是哪来的”
“嗯”傅少泽顺着他的目光看着自己手上折成小兔子的手帕巾,这个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让他自己都没能发觉是什么时候有的习惯呢
“嘿,小东西还挺别致。”段凯文把那竖着两只大耳朵的兔子抢了过来,把玩片刻,忽然又叹了一口气,“你说你,怎么被这个虞小姐给吃得死死的啊你以前谈的那个电影明星,叫什么孟芳琼来着,长得那么漂亮,也没见你这么上心啊。我还一直以为你喜欢唐菀这种类型的呢。”
他认识傅少泽这么多年,也见过他身边走马灯般换着的女伴,可从没见过他如今为了一个女人牵肠挂肚、魂不守舍的模样尽管傅少泽并不承认这一点,但他身边的人都看得出,他今天所有的心神都被她的一举一动所牵动着。
唐菀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
她朝着用探询的目光看过来的舒姨,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自顾自地取了杯还没收走的香槟,喝了一口。
之前,她确实不想去理会傅少泽那些情史,只是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或是警惕心,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清楚能把沙逊爵士都唬住的这位深闺小姐,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调查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一份很干净的档案,虞梦婉的父亲是在直隶生于斯长于斯的没落秀才,母亲是三从四德裹小脚的旧式妇女,她从小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来到上海,退婚,租房子,女校
以她目前的能量,以及投入的精力,自然是无法触及到作为上海滩首富的沙逊爵士那边的“内幕”消息的,而军事调查处那边的保密工作更是滴水不漏,所以,光是从表面的结果上看,的确没有任何异常。
唯一稍稍令她有些疑惑的部分,是关于白茜羽与孔家四少的部分。她似乎突兀地出现在了孔少的身边,吸引了他的注意,原本孔少是怎么也要将这块嘴边的肥肉吃到肚子里的,可是随着孔潜的一场大病,两人便再也没了交集。
查到这里,她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兴致了。傅少泽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她也很识趣地收了手。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一个“贤内助”不应该给男人太多的压迫感,去追问“你的心里到底是我还是她”这种没有意义的话,只不过是徒增烦恼。
可是此时,她的确很想听听傅少泽的答案。
片刻后,她听到那边传来了声音。
“她怎么能和虞梦婉比呢。”傅少泽很自然地说道。
唐菀紧紧握着香槟酒杯的手颤抖了起来。
这样的一个夜晚,莫利爱路上的一间面馆正在营业。
说是面馆,不如说是面摊更合适,一张招牌,一辆小车,几张桌椅板凳,拉过来的电线吊着灯泡,照得四下一片亮堂。
“老板,一碗猪肝面。”
白茜羽走过去的时候,和老板招呼了一声,便看到灯光下、坐在一张桌前的顾时铭。他像是等了一会儿了,见到白茜羽来,很开心地挥了挥手。
“找到了”她在他对面的桌前坐下,很直接地问。
“找到了”顾时铭的声音带着些压抑的激动,他刚准备说自己是如何发现密码本的细节,忽然留意到对面女孩子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小心地问道,“怎么了吗”
“一点不要紧的小事。”白茜羽朝他微微一笑,“吃过了吗没吃的话来一碗面吧,这里的面味道很不错的。”说着,朝那面摊老板比了个大拇指,摊主乐呵呵地笑。
“你很喜欢来这里吃面”顾时铭有些好奇。
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白茜羽吸了一口香气,拿起筷子,说,“对啊,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每个城市都有一个“红灯区”,上海也不例外。
虹口区的鸭绿路上,穿着和服木屐的日本侨民说笑着经过、街边的女子媚眼横飞,勾得行人蹀躞徘徊,当然,穿梭其间的还有不少鬼头鬼脑的闲汉,见穿着齐整的男子走过,便在一旁说道“先生阿要领你到东洋堂子和罗宋堂子去白相相。”若是事成,便拿取回佣以作报酬,这种人还被冠之以“领港人”的称号。
今天晚上,鸭绿路比平时显得冷清了一些,门口招揽生意的女子也显得倦怠了不少,抽着大烟在闲谈,偶尔有行色匆匆的人径直走进一间里,一副熟客的样子。
某间房屋的深处,一间和室。
片刻后,移门被拉开,男人披上衣衫,不着寸缕的女子爬下床,匆匆抱着和服恭敬地跑开了。走进室内的青年低着头,一口京都口音的日语,“松井先生,最新的指示下来了。”
说着,他双手呈上一封信封。
男人接过信封,一边拆,一边淡淡道,“那个女人,搞定了没有”
“非常抱歉,对方的态度很强硬,不愿意接受我们开出的条件,再加上对方是很有名的电影明星,我们不敢轻举妄动。”青年猛地躬身。
“我只要结果,明白吗”男人冷冷地说,他舔了舔嘴唇,黑暗中显得有些阴鸷的眼神像是荒原上的秃鹫,“而且,我就喜欢会反抗的女人,那样才有意思啊。”
“是。”青年再次深深地低下了头。
夜色愈发深了。
“哈,越来还真有这样一个人啊”
简陋的某间室内,蜡烛亮着暖色的光,谢南湘放下拆包裹的小刀,看着手中厚厚的英文书籍,隐约可以看到作者的名字是“sigund freud”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他很新鲜地翻了翻,最后停留在某一页。
以他的英文水准,自然可以不费力地理解文中的内容
“人的内心,既求生,也求死。我们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我们既渴望爱,有时候却又近乎自毁地浪掷手中的爱。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芜的夜地,留给那个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他的目光停留在这行字上,久久没有移动。
“好吧,算你过关了看样子这个叫弗洛伊德的人的确说过那样的话”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将书丢开,将烟凑在烛台上点燃。
书被丢在凌乱的书桌上,上线堆放着柠檬,棉签,和放大镜压着的小纸条上,纸条用钢笔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微小字符,其中被放大镜压着的那几个字符,清晰地凸显了出来。
“お世話になります”承蒙关照
他拿起这张纸条,放在烛台上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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