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六点许, 西洋珐琅自鸣钟发出沉沉钝响。
华懋饭店的宴会已经开场, 而比起往日气氛热烈的寒暄攀谈, 不少人却是将目光投在了气氛略显异样的前厅。
“谁要让她滚出去的”
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众人寻声看去, 一位青年走了过来,他一身西服, 身形魁梧高大,光是步伐间便透露出精干有力的作风,颇有上流社会人物的架势, 只是脸上有一道淡淡的刀疤,无端多了几分狠厉粗豪的气质。
此时走出的青年无疑为错综微妙的局势注入了最强的一股暗潮, 周围不少绅士名媛都伸长了脖子观望着, 再恨不得扯长了一双耳朵凑过去听个清楚。
“他谁啊”有人小声地问。
“不知道”
见到他的那一刻, 郭经理心中暗道不妙, 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妙,但脸上还是扬起笑容道, “傅冬先生, 可是傅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傅冬并没有看他,只是恭敬地对白茜羽说,“不好意思,小姐,我来晚了。是我没有安排妥善, 实在抱歉。”他的眼神里有些未尽之意, 大概是为傅少泽没能亲自过来接她而赔罪, 当着旁人的面,又不敢说得太明。
“没事,也没有等多久,只是”白茜羽扫了一眼郭经理,沉静时的目光有些倨傲,“这位郭经理似乎对我有成见,硬要我出示邀请函,我说了有人邀请我,他偏不信。”
傅冬看了郭经理一眼,目光中的寒意不言而喻,却并未多做停留,“郭经理是吗我知道了,小姐请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想到虞小姐竟会被一个小小的经理刁难,甚至差点被赶了出去,傅冬就觉得手心一把冷汗。
且不提婚约之事,这位虞小姐是老爷故交唯一的骨肉,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是傅家极重要的人物。若是虞小姐今天真的气不过拂袖离开,老爷这个六十大寿还怎么过得好
听了傅冬的话,郭经理心下一片冰凉。
她竟然是傅家的贵客
怎么可能要知道连华懋饭店的老板沙逊先生见了傅冬先生也得客客气气的,以傅冬先生那么尊贵的身份,怎么会认识这个方小姐口中“交不起学费”的穷学生
郭经理暗骂了一声,但此时只能哀求的看向方美怡,指望这位方小姐拉自己一把,却不知道方美怡比他更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
傅冬出现时,她就眼皮直跳,等傅冬给白茜羽恭敬地道歉时,她就更难以置信了
旁人或许不太清楚,但她们方家与傅家手底下的工厂曾有过生意往来,自然知道这位傅冬先生是打理整个偌大傅家大小事务的一把手,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傅家意志的代表,与这位傅冬先生结下几分善缘,便有可能搭上炙手可热的傅大少,甚至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傅公。
不要说她,便是她爸爸见到傅冬,那都得好声好气地陪着笑脸,平时那是冰敬炭敬不断,就指望着这位傅冬先生能漏点口风,好跟在傅家后面喝口头汤。
她家不过是一介名流商人,在上海滩如过江之鲫,翻不出一点水花,而人家却是傅家的核心人物,若是想要出来当官从商那便是前途无量,哪是她们一个小小商人能比得了的
这个时候,方美怡纵使再骄横任性,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平日里仗势欺人是一回事,但这种时候她可不敢再耍横给家里招祸了。
“那男的是谁啊美怡认识他”
“怎么美怡很怕他的样子一定是很厉害的人物吧”
“不是说那个姓白的交不起学费吗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玉兰女校的几个女生窃窃私语着,以她们的层次,最多听过傅家的名号,对具体的人物也不过是一知半解而已。
只有丁香隐约想起来什么,“傅冬先生难道是傅大少的那位伴当吗听说他负责打理傅家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务,说是管家,其实与傅家义子无异。”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虽说她们家有资格带她们进入这样的场合,但也不过是走马观花地走个过场而已,可傅家中的人依然是她们需要仰望的另一个世界的大人物。
可白同学竟然认识傅冬而且看傅冬对她的态度可不一般难道她的来头很大想到这,众人看向白茜羽的眼光都变了。
傅冬看了方美怡一眼,心下暗自记住,然后对白茜羽伸手虚引,“小姐,宴会快开始了,我带你过去入座吧。”
“麻烦你了。”白茜羽点了点头,她朝丁香挥了挥手,转身而去。
她离开后,郭经理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而方美怡狠狠地将手中紧紧捏着的玻璃杯摔了出去,发出一声脆响。
虽然傅成山的六十大寿在西式的饭店中举行,以舞会加冷餐会的形式,但老人家的传统观念让他对这样的场合并不感兴趣,只是小辈这么操办着,他也就听之任之。
即便作为宴会的主人公,免不了要与友人、高官政要或是各界名流应酬几番,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再加上位高权重,不喜欢听那些客套的奉承,便并不下场去作交流,等闲之人纵使有心想来攀谈结交,也无缘得见他一面。
大厅正中悬吊着六盏巨型水晶吊灯,富有英国宫廷建筑风格的拱形屋顶大厅内,月洞式窗户外是浦江迷人的夜景。
远离舞池喧嚣的九霄厅中,三张欧式长沙发摆在大幅油画像前,白茜羽到来的时候,傅成山全然不知前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很高兴地站起身,拉过她的手,“梦婉,你来了。”
“伯父。”白茜羽脸上扬起笑,顺势坐到他一旁,却正好看到沙发对面的傅少泽。
他今天穿着一身很正式的黑色西服,竖领雪白挺括,领结干净斯文,俨然是位直接从画报上拓印下的英俊绅士,如果他的坐姿不那么懒散,也没有无聊地拿餐巾叠着喇叭花的话,这个人还算赏心悦目。
傅成山与她寒暄了几句,语气便关心起来,“梦婉啊,最近怎么样你住的地方,是租的房子安全不安全最近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女孩子,要当心一点。”
“伯父放心,我住在租界里头的,不会有事的。”她不着痕迹地应付过去,她一心二用,眼睛留意着周遭的摆设和人物,嘴上则哄着老人家开心。
九霄厅,两个出口,洗手间在左边
东边与西边的入口分别有门童负责开门
傅成山附近的沙发旁边有一个侍者添茶水
花瓶边有一个穿着马甲的侍者
傅冬站在傅成山的左手边
如果有人想动手的话,那么会用什么方式下手
如果有人是她军事调查处的内应,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她心电急转,一时没留心傅成山说了什么,就听傅成山道,“伯父实在不放心,你要不还是搬回公馆里头,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白茜羽愣了愣,怎么就说到这儿了她拿起杯水喝着,掩饰着自己刚才的心不在焉,道,“伯父,我一个人住挺好的”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放心,伯父不会逼你和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成婚的。”傅成山大手一挥,像是旁边黑着脸的傅少泽不存在似的,“这小子什么德行,我清楚得很,脾气差,心思浮躁,还要去开电影公司,搞得乌烟瘴气的,伯父之前让你们成亲,是想着怎么说他也能为你遮风避雨一阵子,现在上海法律也完善了,以后他死了,财产也是要分给你的”
“咳咳”白茜羽一时没留神,差点把水喷了出来,呛得她一个劲儿咳嗽。
眼看那傅少泽脸都跟锅底似的了,傅冬在旁边也眼角抽了抽,连忙道,“老爷,您过寿呢,别说这么不吉利的字儿。”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迟早有一天要死的,他也是”傅成山中气十足地训斥了一句,转而又对白茜羽柔声道,“但是,伯父见了你之后,发现你是这么出色,这么优秀,让你嫁给这样一个浑小子,实在是太委屈你了,所以,我想着你虽不能嫁进咱们傅家来,但毓珍有一句话说对了,其实可以换个方式,让我们傅家继续照顾你”
白茜羽一怔,就听傅成山郑重道,“我有意将你收为义女,以后,傅家也就是你的家,你意下如何”
傅少泽似乎是刚知道他爹的打算,倏地一下抬起了头。
唯有傅冬垂着眼,显然是早有预料。
白茜羽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伯父,谢谢您的厚爱,我铭记于心,但是认义女这件事,还是不必了。”
傅成山皱眉道,“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白茜羽当然有顾虑,她的身份注定是见不了光的,若是有朝一日她的身份被敌人所发现,那么必然会牵连到傅家。
或许在旁人看来,傅家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可是她知悉历史的走向,知悉未来的上海将会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权力财富不知道要经过多少轮的洗牌,多少显赫的姓氏在战乱与炮火中也不值一提,她怎么好再去为这位值得人敬爱的老人平添几分危险。
白茜羽脸上露出乖巧的微笑,“不,我只是觉得,咱们本就亲如一家,何必要这些虚名”
傅成山沉吟片刻,拿起茶盏,用杯盖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热茶,才道,“好,我不勉强你,有什么事,但凡是伯父能做到的,你一定要开口。”
沙发旁,那个侍者的目光停留在傅成山刚放回原位的茶杯上,提着茶壶走了过来。
白茜羽微微眯起眼,道,“那我倒真有一件事。”
傅成山好奇地道,“哦是什么你尽管说,我一定满足”
“那就是,请您一定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身体康健,百病不侵。”白茜羽说着站起身,忽然朝那个侍者走去,说了声“我来吧”便不由分说地接过了铜壶,恭敬地为傅成山添了茶,“伯父,请用茶。”
傅成山有些惊讶,随即百感交集地接过茶,“好,好,老虞生了个好女儿啊。”他借着喝茶的功夫,将眼里的热意掩去几分,随即放下茶盏,道,“好了,梦婉啊,你们年轻人下去玩玩吧,不用在这儿陪我这个老头子了。”
说着,他板起脸,使唤傅少泽道,“去,陪梦婉下去转转,带人家好好玩玩,吃点东西,别没事就和那些不正经的女人打交道。”
傅少泽将叠得歪歪扭扭的喇叭花丢在一旁,话也不说地就往外走。
要不是被傅成山拘着,他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了反正他在这俩人的对话中永远是个多余的。
白茜羽一怔,她还以为今天一晚上她都能在傅成山的身边,但此时她只好站起身往外走,走出九霄厅前,侍者为她拉开门的一瞬间,她的视线扫到了侍者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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