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有二十二层高的外国大楼, 也有棺材似的茅房。
清晨, 天际微白。
灯火通明一夜的大都市有些疲倦了,法租界的大马路也显得清静了,两个喝醉了的外国水手从一家白俄开的跳舞场里出来, 嘴里含糊地说着放肆的话,各种车子也少了起来。
轿车一路往南行, 穿过街巷,来到了上海的另一边。
白茜羽和谢南湘下了车。
这里是苏州河的沿岸某一段,河水污沌, 有一部分几乎是黑里带绿的凝滞的死水,西段几乎完全给工厂占住了。腥味、食物腐烂的馊味, 豆饼的臭味,小麦粉辗起的灰尘, 秽物不绝地每日向河里送着,让人简直连一分钟也不想停留。
仅是在静安等路霞飞路走着的人, 大约谁也不相信同一市内会有这样非人间的地方。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白茜羽下意识掩住了鼻子。
谢南湘瞥她一眼, 没有回答, 只是带着她往前走。
白茜羽穿上了一双鞋, 并不太和脚, 睡裙外披了件外套, 可踩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还是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一旁有黄包车驶过, 车上白皮肤的青年不停地用皮鞋踢踏板, 口里哼着下流的西洋小调, 一面给车夫指路,一面催车夫跑得再快些。黄包车在不远处停下,久久没动,大概是在付钱的时候起了口角,那白人青年忽然一脚踢在一个车夫的屁股上,然后丢下四角钱,径自下了车。
石阶上有几家小店,都挂着酒吧间的洋招牌、但都上了铺板。有一家的门半开,从里面送出来男女的笑声,白皮肤的人刚跨进去就给一个面容稚嫩的姑娘接住了。门没有关,隐约可以看到几个黄皮肤的小姑娘坐在高大的白皮肤的人的怀里,她们的小脸上露出来不自然的媚笑。
仅仅是一段路,就让她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说实话,白茜羽来到这个时代也有了段时间,可她一直都居住在租界,不仅是习惯,更是出于安全与精神的考虑,她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
谢南湘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的腿长,步子迈得很大,她不得不紧走几步才能赶上他。没走几步,前头的人便停下了。
“到了。”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间普通的平房,油漆有些剥落,院门开着,露出里头在杆子上横七竖八晾着的衣物。天刚刚亮了没多久,一个老夫人坐在门口,正在择菜,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男孩在窗前写字。
白茜羽隐约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每个月都会收到以爱心救济会名义寄过来的善款,足以维持他们的生活。”谢南湘说,他看着那个小男孩,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他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但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她的邻居真正的“家”。
“找到她了吗”白茜羽的声音很平静,从一开始明白了金雁儿的嘱托时,她就知道对方大概是凶多吉少了,更何况谢南湘带她来到了这里,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谢南湘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对方是聪明人,与聪明人的沟通一向很省事,可他没有想到对方可以将情绪控制得这么好。
“找到了。”他顿了顿,清越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你到爱棠路送出那封信的三天后,有人在黄浦江发现了一具女尸,生前有遭到虐待的痕迹,虽然面貌被刻意损毁了无法辨认,但从贴身的物品上,我们可以确认她的身份。”
白茜羽闭上眼,让自己不去设想那样的画面,只是发出的声音有些干涩,“是谁做的”
“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但或许有一天,你也必须面对他。”谢南湘说,“在收到那封信时,我们查到了金雁儿的背景资料,我不会说她是一个可怜人,她只是做了她想做的事,虽然她的家人永远不会知道她做过什么,就如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一样。”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来这里”白茜羽皱着眉。
“任何事都有一个结局,不然我们的心无法接受。至少,你现在知道她的家人可以好好地生活着,平凡的,不受干扰的过完这一辈子。”谢南湘转过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去透透气。”
苏州河畔南岸。
相对开阔的水域上是无数小船,船中住着千百个家庭。妇女在甲板上做事。孩子在甲板上玩耍。多数孩子都用绳束来牵牢,免得他们翻到河里去。洗净的衣衫晾在竹竿上好像旗帜一样。
“还没吃过吧垫垫肚子。”谢南湘买来了早餐,将手里的大饼和油条递给她,兜在油纸里,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白茜羽接过油条,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电影很美,小说很美,花样年华和金粉世家都很美,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之下真实的上海,是物质的极度匮乏,贫困的国民,衰败的国运,列强凯觎,四面楚歌。
然而每个夜晚,豪华的夜总会都赚得盆满钵满。柔和的灯光之下,中国舞客和少数外国舞客,拥着苗条的舞女,在白俄或菲律宾乐队的音乐声中婆娑起舞。
这很民国。
“有什么想法”谢南湘靠在栏杆边,他的外套下摆被风吹起来,没有戴帽子,发丝有些凌乱地飞过眼前。
白茜羽说,“我的想法重要吗”
谢南湘说,“军事调查处的门槛极高,招收的都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直到去年扩招,才向社会各界招收有文化的学生和社会精英加入,但这个机会也相当宝贵,是无数人削尖了脑袋要往里头钻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抵触。”
“对于我而言,我的意愿最重要,我不喜欢被人强迫着做什么事。”白茜羽忽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总算不是良好特工的品质了吧”
谢南湘道,“有能力的人都有着自己的骄傲,但是,你是我见过最骄傲的人。”
“不好吗”
“不是好不好,是太少了。”
他总是会说出一些令白茜羽很费解的话。
谢南湘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很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强求。”
以退为进白茜羽笑了笑,“你认为带我看一看人间疾苦,我就会热血上头,立刻发下宏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
“当然不会,我说过了,你是个冷静的人。”谢南湘耸了耸肩,望着远处的水面,“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做的事究竟有什么用,反正国家都这个样子了,还不知道能撑多少年,说不定哪一天黄浦江上的军舰一响,整个国家都成了租界,被瓜分得一点儿也不剩了让一个女孩子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目标放弃正常人的生活,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说实话,我们上海站的成员也没几个是为了保家卫国的,不过也就是混一口饭吃,不能生能求报效党国,只求死后不要祸及家人而已。我知道你物质上并不缺乏,也没有必要来吃这样的苦,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
白茜羽垂下眼,这件事从一开始都在对方的步调中,试探,试探,以及再次的试探,直到此刻,她似乎终于掌握了主动权。
她能感受到对方这番话的诚意,特殊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绝不会招收一个负心违愿的人进来,因为一旦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那恐怕就会招致整个上海情报工作的全军覆没。
谢南湘看出了她并不贪财,也不爱权,能左右她的,只有她本人的意愿而已。
“其实,我关心的点和你不太一样。”白茜羽忽然说,“我认为,你们做的事,是有用的。”
谢南湘一怔,看向她。
她说,“金小姐夜莺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活到公元两千年。”
“曾经我认为战争迟早有一天会到来,迟早有一天会胜利,所以这与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或许都是有原因的,而我来到这里,大概就是为了做点有用的事。不然,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活到两千年有什么意义。”白茜羽咬了一口油条,咽了下去,然后平静地说,“好吧,我可以加入你们。”
谢南湘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的名字,是叫虞梦婉吗”
白茜羽反问“你的名字,是叫谢南湘吗”
谢南湘低下头,望着她的眼睛,眼里有几分笑意,“好吧,是我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怎么称呼你虞小姐,还是白素素同学”白素素是她在玉兰女校登记是随便起的假名。
出于上辈子带来的后遗症,她不喜欢在任何地方留下自己的真实信息,哪怕这里没有人泄露个人信息,也没有推销广告和诈骗电话了,但这种时候现代人根深蒂固的自我保护意识总是会冒出来。
当谢南湘问起她姓名的时候,白茜羽的第一反应同样是不报出自己的本名,免得被对方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的信息,但她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她的本名呢
她没打算抛头颅洒热血什么的,但既然摊上这档子事,要是真的死翘翘了怎么也得算是为国捐躯吧留下个名字好歹没算白活一场,说不定百年后还能被人改编成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
“白茜羽。”她抱着不可说的念头,将名字说得格外详细,生怕别人弄错一样,“白色的白,茜茜公主的茜,羽毛的羽。”
谢南湘听她说得认真,心中微动,“我记住了。”
他伸出手,唇角荡着的笑容显得格外英俊迷人,“恭喜你通过了真正的最终审查,以后多多关照。”
“很无聊的审查。”白茜羽说,伸出几根手指头和他握了握。
谢南湘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她。
“这是什么”白茜羽接了过来,“新的活动经费”
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河水泛起一丝鱼鳞般的金光,早晨的第一道阳光下,他磁性的声音里扬起一丝笑,“不,是你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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