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天空中, 有很好看的月亮。
夜晚的上海依然是一片车辚辚马萧萧的场面, 高高地装在洋房顶上的巨大霓虹电管广告一闪一闪,当歌舞乐声与喧嚣的声响远远地传过来时,倒是显得此时伫立在国际饭店外的三个人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两辆轿车陆续开了过来, 停在路边。
傅少泽拦在白茜羽的面前,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那你们先聊”被傅少泽拨到一边去的孔潜耸耸肩, 没有生气,只是抱着胳膊站在一边。他今天心情很好,见到一向以完美风度示人的傅少泽这种气急败坏的模样, 足以让他大度地不去计较对方小小的粗鲁无礼。
沉默了许久,傅少泽终于开口了。
“满意了吗”
他的语气很生硬, 明明是令人感到压迫感的话语,可配上他一身狼狈, 却又让人无端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的丧气。
白茜羽以为自己对傅少泽还算了解,他这人好面子, 要风度, 但也很薄情, 就算碰上这样的场景, 他最多是一时下不来台出口冷嘲热讽地说上几句, 随后便携着美人潇洒离去, 绝不会多做纠缠,也不会给旁人看笑话的机会。
可是, 白茜羽没料到傅少泽会这么执着
刚才他差点说出“订过亲”这几个字的时候, 她的心脏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真是的, 这人到底是怎么了啊
她一时犹豫,没有回答,然而在傅少泽的眼中看来,此时的她则是与宴会上如出一辙的冷漠。
于是他的声音提高了起来,显得有些激动,“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我,你可以、可以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关我的事,我也管不着我过来只是要和你说一声,我爹派人找了你一个月,见不到你他这辈子都安不下心,你但凡有点良心,就来傅公馆和他报个平安我的话说完了,你爱来不来”
说完,他冷漠而倔强地盯着白茜羽,好像早已做好了被她讽刺的准备。
而白茜羽刚才的行为只是出于为了拦下他脱口而出的“订过亲”这几个字,这时当然也不至于生气,只是觉得可能是的确没照顾到人家的心情。
毕竟换位思考一下,虞梦婉这么保守端庄的女孩子突然变了个模样出现,显然是会令人脑补出很多不好的信息的。
于是她想了想,伸手帮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酒渍,很心平气和地说,“刚才的事呢,是我一时激动,跟你道歉。哎,你说你平时挺要体面一人,怎么刚才这么死心眼呢伯父要见我,你私下跟我说就行了嘛。”
嗯傅少泽呆了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就听面前的女孩子语重心长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之前我们分手的时候不都说好了,这事儿就翻篇了,以后再也不提了,所以你忽然跑来跟我说那些话,我也很难做的啊,是不是”
傅少泽持续地愣着神。
明明她刚才还是那样冰冷而高傲的模样,就连目光也不屑于在他的身上流连一秒,让他一度认为虞梦婉对他已经“由爱生恨”,甚至为了报复他而不惜自甘堕落,可是此时此刻面前的女孩子,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强烈的情绪。
没有爱,也没有恨。
“那你为什么”他张了张口,感觉脑子像是一团浆糊。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人挺好的,大家虽然没缘分在一起,但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嘛。”她亲切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话很有入选渣男语录的嫌疑。
做朋友
没等傅少泽将三个字的含义消化完毕,她就自然而然地说,“伯父的事情,我之前的确不清楚,这样,明天我没事,正好登门拜访下午两点方便吗见长辈,怎么说也要准备一下的。”
对于白茜羽而言,反正她与傅少泽的这番过往是扯不清了,在被别人深挖出更多关系之前,能敲砖钉脚在“缘分已尽的前女友”这个位置就再好不过了。
至于傅公馆那边,是虞小姐的因果,她既然接手了对方的人生,那么有些事就不能逃避。
说完,她又看向一旁的孔潜,态度落落大方,“孔少,今天很高兴认识你,至于有些事呢,大家顺其自然就好了,你说呢”
刚才孔潜一直听着她与傅少泽的对话,心里隐约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但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个白小姐,好像真的对他和傅少泽都没什么兴趣
不知道为什么,他破天荒地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道,“那白小姐给我留个地址总行吧”
如果有熟悉孔四少的人听到这段对话,一定会感到不可思议他想要的东西,可从来没有“隔夜”过。
白茜羽报了个地址,这时正好有黄包车经过,她招了招手。
黄包车停了下来,白茜羽上了车,孔潜快步走过去,抢在白茜羽前面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用两根指头夹着,那黄包车夫眼睛都亮了,他却没递过去,只是一副倨傲的样子,“知道小爷我是什么人么”
黄包车夫咽了咽唾沫,“您是贵人,大大的贵人。”
孔潜斜着眼看他,将钱递过去,“孔四,知道吗”
花花太岁的名号竟然很管用,黄包车夫向来消息灵通,听了之后立刻露出惊恐的神色,“孔、孔孔孔四爷”说着连连摆手不敢接那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孔潜不耐地道,“安全送这位小姐回家,明白了么要是出了什么岔子”
“是是是”黄包车夫也不敢不接,只好连连点头。
白茜羽离开后,国际饭店的门口,只剩下了孔潜与傅少泽两个人。
孔潜手插在口袋里,望着白茜羽离开的背影,身后传来傅少泽冷淡的声音,“孔四,我警告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孔潜笑眯眯地回过头,“大家自由恋爱,公平竞争嘛,你有能耐,就去让人家姑娘回心转意嘛。再说了,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她是”傅少泽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好一会儿,他才吸了口气,“我会盯着你的,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和你不死不休。”
孔潜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临走前,一只手搭在车窗玻璃上,得意而嚣张地笑着,“大家各凭本事吧,哈哈哈哈哈”
傅少泽在原地久久伫立。
他觉得思绪很乱,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盒,黑的,白的,红的绿的所有的颜色都混在一起,什么都分不清了,整个人都因此而感到无比的恍惚。
身上被泼的红酒干涸了,发出并不好闻的浓郁酒气,他将外套脱下来随手一扔,忽然觉得很累,于是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以往,他是绝不可能像个等活儿的车夫劳力一样坐在台阶上的,可这个时候他却觉得这样没什么很好的,这里有风,有月亮,很安静。
他很失常,他很清楚这一点。
傅冬从驾驶室下来,默默坐到他的旁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见到虞小姐了”他刚才将车开过来的时候看见了。
傅少泽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的眼前浮现出灯火辉煌中,一身旗袍艳丽夺目的少女,她优雅的红唇微微上翘,是一种高傲而冷漠的笑容,她毫不介意他所说的那些难听的话语,更不会掩饰自己那些让人难堪的嘲讽,隐藏在她平淡表情之下的,是一种强烈的自信和骄傲。
什么时候,虞梦婉变成了这样子的人呢
其实仔细想来,从她刚到傅公馆时,他见到的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的。
只是,他懒得关注,懒得猜测,甚至不愿意去了解这些年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虞小姐跟以前不一样了啊。”傅冬说。
以前是多久以前
他忽然想起来了,离开直隶前最后一次见到虞梦婉的那一天,那个下着大雪的日子。
那天格外得冷,外头飘着鹅毛大雪,他们全家要搬去上海,她来送他,月白色的袄裙外罩着白兔毛滚边的红色斗篷,冻得小脸苍白,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目送他离开,等马车行驶起来,她忽然往前追了几步,嘴里喊着些什么,被淹没在风雪里,于是他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与她道别。
从此一别经年,山长水远。
他那个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
傅少泽抬起头望着月亮,在台阶上坐了很久很久。
这座城市的夜晚下起了小雨。
霓虹灯管逐渐熄灭,月转星移,东方既明,新的一天开始了。
喧嚣还未散去,天际隐隐有了亮,有人刚刚从舞厅尽兴而归,有人结束了通宵达旦地工作,城市的另一边渐渐醒过来,收马桶的声音,卖早点的声音,狗吠的声音驱散了不夜城的浮华,黄浦江畔的晨雾中,昨夜的雨水从梧桐树叶上滴落。
九点,白茜羽起了床,在窗前做了套广播体操。
然后,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钥匙。
时隔多日,她再次打开了隔壁邻居家的门。
金雁儿的房间,依然如她离开前时一样,摆设纹丝未动,上次她翻乱的衣柜也依然是那样凌乱的模样,昭示着这间屋子的主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白茜羽反手关上了房门,细细打量着这间房子。
尽管目前为止,她还能好端端地喘着气儿,但压在她心中的阴霾却愈发沉重起来。
白茜羽从不是一个愿意将主动权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人。虽然她看不到一丝能摆脱“夜莺”这个身份的机会,但任人摆布向来不是她的风格。
被子的折痕、床单的角度、化妆台上的位置、桌上的油渍她沉默地观察着房间的每一个细节,最后,她看向了那盆绿植。
没有人再来浇水了,它的叶片蔫蔫地耷拉着,像是快要枯死了。
花盆底下的那封信已经被她收了起来,她走到窗台前,伸出手指缓缓地从左至右抹了过去,手指上留下了一层层薄薄的灰。
没有人来过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将窗打开
风吹了进来,她低下头,看到窗台的外沿,那雪白的墙面上,留有一个浅浅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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