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地面上。
比起前几日凄清缠绵的绵绵细雨,这场雨却来得轰轰烈烈,还未落下,整座城市便已经万马齐喑,待到真的落下时,便如夜幕骤然降临。
大雨滂沱,夹杂在暴雨之中的是时而划过的电光,雷声阵阵而来,震动着黑暗中的城市。
霞飞路,梧桐树在雨幕中一片萧瑟,叶子哗哗作响,十七号别墅中愁云惨淡,雨滴顺着敞开的大门飘进来。
傅少泽是从电影公司那边过来的,接到傅冬电话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虞梦婉能去什么地方——她在上海可是两眼一抹黑,直到他接到霞飞路这边的电话之后,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虞梦婉的性格他是了解的,一向文静保守,深闺里养的久了,见到陌生人说句话都会脸红,虽然多年不见,性子有些改变,但对他也不怎么上心了,应该不会作出什么胡闹的事。他反而担心小芝,她性格纯真爽直,极有主见,这时虞小姐找上门去,恐怕也不会善了。
然而,真的进门之后,傅少泽才发现事态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巴掌重重落下之后,殷小芝踉跄地往后跌去,傅少泽冲上去扶住她,这才发现她身上湿漉漉的,浑身都在发着抖,见到他来了,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你来了,啊,我没事……没关系的……”
傅少泽四处扫了一眼,对王妈道,“还不拿件干净衣裳过来!”
王妈赶忙拿了件外套给殷小芝披上,傅少泽站起身,这才看向那边的白茜羽,声音冷冷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雨丝飘了进来,风也随之灌进来了,白茜羽甩着有些用力过猛的手腕子正想说话,小丫鬟急忙扯了扯她的袖子,上前一步蹲身行礼,“姑爷,小姐只是被殷小姐的话逼得一时情急,不是故意的——”
在小环看来,在狐媚子面前是怎么狠辣刻薄也不为过的,赏个巴掌算什么,活活打杀了也是该的,但是男人一来,自然就要伏低做小的。听说有的手段厉害的姨娘,自己往墙上撞,或者故意割破手,好恶人先告状,免得男人耳根子软,一味偏袒弱势的那一方,这时候还要强硬而为实属不智。
“一时情急就出手打人?”傅少泽沉声问。
“是我不好。”殷小芝湿淋淋的手攥成拳头,仍然克制不住周身簌簌地颤抖,她抹了抹脸上的茶水,有些狼狈地说,“是我说错话了,这样,我先出去吧,你和她好好谈一谈……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说完,她抓起包,就要往外跑去。
“你别走!”傅少泽紧追几步一把拉住她,对于这种事他看起来有些无从下手,语气只能无奈地放软,“我让她给你道歉,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他一边揽着殷小芝的肩安抚,一边向白茜羽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道歉,见她无动于衷,又催促道,“快啊!”
所有人看着白茜羽,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说些什么,所有人都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就连丫鬟也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姐,小姐,你要不就和姑爷认个错吧……”
见她始终无动于衷地样子,小环急得在她耳边小声说:“好歹给姑爷个台阶下啊!您心里头若有气,回头有的是办法收拾她……”
“不,真的不用了!”殷小芝嘴唇忍不住微微抖动,她却忍住心中的难过,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轻松,“虞小姐可能是对我有些误会,我可以理解,这里与她原本的世界差的太多了……”
“我知道……你别哭了……”傅少泽其实也很烦躁,他不喜欢处理这种事,对这种女人哭哭啼啼的情况更是束手无策。
殷小芝摇了摇头,她努力笑着,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哽咽,“没关系,我是大学生,读过书,受过教育,我可以找一份工作,我可以养活自己的……可虞小姐是个旧式的女子,没了这门亲事她该怎么活下去呢?她会死的……她还带着你们的庚帖,她真的很想嫁给你……”
“庚帖是吧?”傅少泽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大步往白茜羽这边走了过来。
小环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手,连忙挡在白茜羽面前,“姑爷……”
傅少泽却越过她大步走到茶几旁,一把抄起那张泛黄的大红色柬帖!
天地间闪电骤亮!它无声地照亮了昏暗沉重的客厅,照亮了梧桐婆娑的树影,照亮了红色柬帖背面上的字迹,在这电光火石般短短一瞬中,映在了他的瞳孔之中。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
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谨订此约……
“刺啦”一声,“谨订”与“此约”之间突兀地裂开了一截,直到将整张纸都撕成了两半——傅少泽撕碎了这张薄薄的纸,随手一扬。
轰隆,惊雷乍响。
“姑爷——”小环发出一声哭喊。
雨点哗啦啦地砸在地面上,梧桐树叶在风中横着翻飞,昏黄的世界中,四面八方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暴雨的声音,狂风的怒号,整个别墅好像都被这场凄风苦雨包围了。
小丫鬟呆愣了片刻,猛地扑到地上,不顾地上刚才摔碎的杯盏,拼命地去拾庚帖的碎片,可狂风卷起那些碎纸,无论她怎么努力地归拢,最终还是像是红色的雪片般飞上了天,再也看不见了。
她终于流下泪来。
“姑爷……”小丫鬟膝行到傅少泽身前,哭着说道,“你不能这么欺负小姐……你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这么欺负她……她是与你一起长大的,她是要嫁给你的啊……”
她的一句话中,似乎饱含了太多的彷徨、无助、绝望和痛苦……傅少泽的喉头动了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胸口一阵发闷。
殷小芝站在门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少泽……”似乎有感动,又有委屈。
白茜羽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她本该将绿油油的帽子顶在头上,扮演着心碎欲绝或是蛮横无理的角色,尽职尽责地将这场戏唱到最后,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却觉得有些累了。
虞小姐,好惨一女的。
这傻姑娘鼓足勇气,跋山涉水,跨越半个中国地图,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可这个世界却并不欢迎她。
白茜羽将小环从地上拉起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然两位郎情妾意,你侬我侬,我也就不在中间碍眼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把这个婚约取消了吧?”
傅少泽冷笑一声,第一反应是不信,“虞梦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别玩什么以退为进,你难道以为——”
“省略掉这些废话吧,傅先生,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白茜羽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要你白纸黑字写个解除婚约书,反正本来也是小时候随口定下的,我家里人也死完了,不用谁同意,咱们签个字,这事儿就了了,你看行不行?”
“你是说真的?”傅少泽是真的糊涂了。
他虽一气之下撕了庚帖,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事儿不是撕一张庚帖就能解决的,只要他父亲认定了这门娃娃亲,那虞氏就会被八抬大轿地娶进傅家,谁说话都不算数。
难道,她真的愿意退亲吗?
“休弃”二字,对于一个旧式妇女来说,是多大的耻辱。
就算是在最为开放的上海,被退过婚的女人也是极没有地位的,就算有人愿意谈婚论嫁,也是要矮夫家几个头,是要备遭世人鄙夷和唾弃的,更何况是北方,有的大家族怕丢脸,送去绞了头发当姑子或者一辈子养在后院里不许出门的也是常理,几十年下来人不疯也废了。
像虞小姐这样无依无靠的,若是又被傅家抛弃,怕是连活都活不下来了,就算没有选择投水自尽一了百了,那往后的日子也一定是困顿凄惨至极了。
傅少泽不得已维持现状,正是怕他前脚退了亲、后脚人就寻了短见。
可现在,她竟然敢主动解除婚约?
“小姐,你要做什么啊……”小环惶急地看着白茜羽,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但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白茜羽拍了拍小环的手背,对站在一旁的王妈数落道,“还傻站着,你主子要上位了,快去拿纸笔啊!一个个没眼力见的……”
王妈有些慌乱地应了声,还真按照她说的拿来了纸笔,递给了白茜羽,白茜羽却不接,扬了扬下巴,“写吗?”
傅少泽沉默了一会儿,殷小芝这时也看着他,他终于接过了纸笔。
丫鬟看着他动笔,也不哭不闹了,只是看着自家小姐,神色惶惶。
解除婚约书,说起来也只是一张纸,一个题目,两三行字,傅少泽一式两份地拟好了,白茜羽让王妈拿了印泥,印了大拇指的手印上去,傅少泽看她如此,也沉默着按了指印。
至此,他父亲再也不能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了。
他终于自由了。
这一刻,傅少泽忽然有些不真实感,“你真想好了,以后可不要反悔……”
“彼此彼此。”白茜羽很快说道。
傅少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的剑拔弩张,到现在好像都成了一场闹剧,转眼间,大家都和颜悦色起来,再说些什么话好像都会显得不大气,于是他也只能竭力展现自己的风度,“你什么时候决定要走了,我派人送你回直隶……”
“不必了,坐火车很方便的。”白茜羽很直接地说,“想补偿我的话,帮我把车票买了就行了。”
“没问题。”傅少泽一口答应下来,想起什么,欲言又止,“那我们婚约的消息……”
“我不会和别人提起的,放心好了。当然,我也希望以后傅先生不要告诉任何人。”
太贴心了……傅少泽发现事情异常地顺利,这让他不知该接什么话了,“……那,以后你大可说没与我订过婚,父亲那边我会解释的,若是回直隶后有人拿这个为难你,我……”
“行了。”白茜羽将属于自己的那张纸放进口袋,朝他笑笑,“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需要交代的,不是吗?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傅少泽一时茫然,这种“到此为止”之类的台词以往都是由他说出口的,说这种话的时候,往往代表他已经被纠缠得无比厌烦,什么情啊爱啊的都荡然无存,只想赶紧脱身走人江湖不见,他没明白过来为什么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这种时候对方通常应该哭着喊着让他回心转意猜对。
不应该啊。
他还想说什么,可白茜羽已经没有给他机会了,她甚至连“再见”都懒得说,径直转身走出了别墅,走进一片雨中。
“小姐——”小环喊了一声,刚想追出去,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她胡乱用袖子抹了两把泪,猛地转过身,两根麻花辫在空气中甩出一个利落的弧度。
然后,傅少泽就听丫鬟指着殷小芝冷笑道,“姑爷,您知道为何小姐要打她吗?是因为她说,就算小姐与您成了婚,也永远只爱她一人!这句话,当时在场的下人都听到了的,天地良心,谁也做不得假!试问,小姐听了这样的话,怎能不气,怎能不怨,怎能不悔婚!”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傅少泽一眼,追着白茜羽离开的方向跑进了雨里。
傅少泽愣住了,他下意识看了殷小芝一眼。
殷小芝站在原地,身后洞开的大门外是灰色的雨幕,雨连成了线,没有光能透进来。她低着头,声音有些惆怅地说,“少泽,我做错了吗?”
傅少泽上前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像是一块冰,“别多想了,我们就当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殷小芝慢慢地走上前,与他拥抱在一起。
傅少泽以为自己会沉浸在这一刻,但他却没有。他下意识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上面斑驳的点点印泥,正渗进他的皮肤肌理中。
……
雨还在下。
白茜羽蹲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看水洼上飘着的梧桐落叶。
“小姐!”小丫鬟气喘吁吁地从别墅里追出来,手里提着把伞,这是她从殷小姐别墅门口的伞架上拿的,她将伞撑到白茜羽头上,心疼地说,“小姐,别难过了……”
白茜羽没有难过,但也没有说话的心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小姐,不哭啊,不哭,咱们不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没事的,奴婢陪着你呢……”小环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细语地哄着,仿佛刚才哭得涕泪横流的人不是她一样。
见白茜羽还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小环忽然压低了声音,献宝似的说,“喏,小姐你看,这是什么?”
白茜羽终于回过头,小丫鬟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摊开手掌。
那是一枚小小的、破碎的红纸,被雨濡湿了边角,曾经寄予了两家人的祝福、被待字闺中的少女爱若珍宝的红贴,如今字迹已经模糊地晕开,只剩下了三个半字。
缔结良纟。
“小姐,你看,庚帖还在。”小环小心翼翼地说,努力想让她高兴起来。
白茜羽怔怔地看着她掌心的红纸,说不出话来。
一枚梧桐叶被秋雨打落,轻轻落在伞面上,整个上海的梧桐树叶仿佛都在这一刻枯黄。
这个漫长的夏天,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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