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到了下午,楼下忽然有乱糟糟的声音响起,白茜羽本想自己去看,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便打发小环去一探究竟。
小环在这方面很得力,马上来报:“小姐,是姑爷回来了,还有那个姓潘的女人也来了。”她对潘碧莹的称呼很不客气。
白茜羽“噢”了一声,继续看报纸。她正好翻到一则傅少泽的八卦新闻,讲的是他疑似与电影皇后出双入对,晚宴过后上了同一辆车,似乎是他第八任暧昧对象。
……看来自己的未婚夫还真是一匹野马啊。
没过多久,就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
“去开门。”白茜羽手上翻着报纸,头也没抬。
“是。”丫鬟愣了愣,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平日里小姐性子谨慎守礼,有客来访,定是要整肃衣装,以礼相待的,可她觉得自从来了姑爷府上之后小姐就变了个人似的,见到西洋人的玩意儿一点不见惊奇,晚上她找不着电灯开关,还是小姐一摸就摸着了。
小环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好不去想它。
来人正是昨天见过一面的潘碧莹,她今天穿得格外隆重,水青色香云纱琵琶扣旗袍,颈间一串珍珠项链,仿佛就像是良友画报上走下来的窈窕淑女。她旁若无人地在房间里巡梭了一圈,才看向坐在沙发里的白茜羽。
“Good Afternoon,密斯虞。”
潘碧莹徐徐将手搭在沙发上,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她,“噢,Sorry,我忘了,密斯虞刚从乡下来,听不懂洋文。其实很简单的,‘密斯’就是小姐,‘密斯特’就是先生,记住了吗?”
昨天在门口初见时她还多少收敛着,可是当傅少泽不在时,这份骄矜和轻蔑便是毫不遮掩地表露了出来。
“原来如此。”白茜羽心说这土洋结合大概也是民国特色,她赶紧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以免对方接下来要教她“点头YES摇头NO”。
潘碧莹微微扬起下颌,似乎对于她的反应很满意,“今天呢,表哥正好有个重要的宴会,需要携女伴出席,想到你刚来上海,正好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太好了!”丫鬟又惊又喜,拉着白茜羽道,“小姐,我就说姑爷一直惦记着你呢。”说完还瞪了潘碧莹一眼。
“不过呢,这宴会是西洋舞会,密斯虞怕是没有去过的,为了避免有什么不得体的,表哥便让我来先与你说说该注意之事……对了。”潘碧莹往身后看了一眼,立刻便有几名仆从捧着纸袋进来了,“密斯虞刚来上海,想必也没有什么时兴的衣服。这里是从百货公司买来的新款式,都是我选的,穿去宴会也是合适的。”
纸袋打开,丫鬟兴冲冲地捧起一件,发现是件新式洋装,又拿起另一件,是短袖旗袍,顿时怒目而视,“我家小姐从不穿洋人伤风败俗的衣裳!这上海就买不到袄裙吗?”
潘碧莹不紧不慢道,“上海这地方讲究时髦,若是穿得过时了,也是丢我表哥的颜面。既然密斯虞执意不肯换,那……”
白茜羽打断了她的话,“等我十分钟,我换好就下去。”
潘碧莹一滞,随即冷笑一声,“好,那我便在楼下恭候大驾了。”
潘碧莹走后,小环紧张地关上门,“小姐,真要换吗?”
白茜羽将纸袋里头的东西都倒在床上,挑出一件看得顺眼的白色连衣裙就准备换,丫鬟大惊失色,猛地拦住她,“小姐不可啊,怎能穿白的衣裳,太不吉利了……”
白茜羽只好换了件淡蓝色的,小环这次终于没理由阻拦了,大概觉得她要屈身事贼受那奇耻大辱,一边帮她系扣子一边泫然欲泣地抚摸她的手臂,“这半个膀子都露出来了,还要教许多人都看了去……若是老夫人知道了,非得打死奴婢不可……”
白茜羽一身鸡皮疙瘩地拍开她的手,“去挑双我尺码的高跟鞋来。”幸好虞小姐没有缠过足。
“啊?小姐,那鞋跟太细,走不稳当的,还不能穿袜子,要露出脚面来。”小环提醒了一句,但不见白茜羽有任何反应,便只好泱泱地去选鞋子了。
等小丫鬟终于选出了一双最“得体”的鞋子,一转过身,就看见白茜羽施施然立在镜前,垂着眼,在戴耳环,看起来有一点漫不经心。镜中的她上了淡淡的妆,那头挽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拆了,如瀑的黑发用丝带束起一半,浑身上下的首饰只有一对老家带来的羊脂玉耳坠,这样的打扮在上海并不算得上时髦,还带着些保守古典的意味,但却让丫鬟惊得话都说不出了。
这一瞬间,小环忽然觉得小姐完全换了个人。这个念头让她整个后背都出了一层白毛汗,脑袋都是嗡嗡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姐,鞋……”
白茜羽将绣花鞋脱下,穿进小羊皮的细跟高跟鞋中,然后理了理衣裳的褶子,打开门,往楼下走去。
客厅中,一身白色西装的傅少泽坐在沙发里,修长的手指轻叩扶手,不时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显然已经有些不耐,但他的风度让他还不至于做出催促女伴换装的事情来。
潘碧莹在一旁看起来很担忧,“表哥,要不还是我去吧,那个虞小姐没有穿过新式的衣服,也不懂社交的礼仪,要带她去舞会不是丢人现眼嘛……”
这时,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高跟鞋跟踏在楼梯楼板上的声音,潘碧莹立刻缄口不言。傅少泽起身拿起外套,抬起头,看见白茜羽正走下来。
她换了一身洋装,雪纱衬衫束高腰裙,羊腿袖只到手肘,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指搭在扶手上,黑发垂在身后,随着她行走时摆动的幅度摇曳着凛凛的光泽,天光在她的轮廓边朦胧地镀上一层晕。
傅少泽有些发愣。昨日见到这位未婚妻的时候,她一身对襟短袄配马面裙,马蹄袖盖着手,绾着老式发髻,说实话他在上海已经很少能看见做这样打扮的女子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前清的遗老遗少,看了就叫人倒胃口。
但或许是因为换了身打扮的原因,他忽然被眼前人的美貌晃了一下眼。
潘碧莹眼睛冒火般盯着白茜羽,好半晌,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了一声,“真是打蛇随棍上……”
傅少泽瞟了潘碧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却在楼梯旁伸出手接了一下白茜羽,“走吧,车在外面。”
潘碧莹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恨恨地将脖子里的珍珠项链扯了下来。
……
车厢内,白茜羽与傅少泽都坐在后排,中间保持着距离。
“你很适合穿洋装,以后多穿穿,以前的那种衣服不必穿了。”傅少泽没有吝啬夸奖,大概是公子哥展现风度的一种方式。
“你怎么没带潘小姐去?”白茜羽说。
“她不适合参加这样的场合。”傅少泽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语气淡淡的。
白茜羽“嗯”了一声,“那么我呢,你为什么带我去?”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这里是上海,带个女孩子出去玩不代表什么。”傅少泽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侧脸英挺而俊秀,眼眸在夕阳余晖中闪闪发光,薄薄的嘴唇微抿着,他翘着二郎腿,笔挺的英国呢西装因为松散的坐姿堆起了衣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然而仅仅是这张脸,就可以令怀春少女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白茜羽大概明白了,这家伙只是拉她出来当挡箭牌,需要的时候拿出来使,不需要的时候就往角落里一扔,作用大概等同于夜壶。
但白茜羽对此并不介意,上辈子她家里生意做得大,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见过,“唯利是图”或是“勾心斗角”在她这儿都是中性词,不带一点贬义。
“那行吧,我知道了。”她回答。
傅少泽没有料到她的回答如此……简单,在他看来,虞梦婉追到上海来无非就是“逼婚”来了,但现在身边这个女孩子似乎没有一点爱恋或是示好的迹象,这让他有些意外。
他对虞梦晚的记忆有些模糊,在他的印象里,小时候他与虞梦婉经常在一起玩,但等两人都长大一些,虞梦婉就越来越不可爱了,说得好听一些叫“幽闲贞静,自尊自重”,说得难听一些,就是被洗脑了。
才十几岁的少女,平时里不敢大声嬉笑,不敢言行出格,难得有机会独处,也是一副柔顺谨慎的样子,动辄就是礼教尊卑男女大防。后来,他要跟着搬去上海时,还问过虞梦婉要不要一起去上海读书,她却以为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说女儿家读了书也没用,去了也只是被人笑话,当即他便觉得失望透顶,到了上海之后,便立马将她忘了个干净。
对于眼前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言行举止,傅少泽不由有些疑惑,“你这几年似乎变了不少。”
“人总是会变的。”
“得了吧。”他嗤笑一声,自以为懂了虞梦婉的意图,“直说了吧,我呢,对你没有任何想法,小时候那些事儿也做不了数,你还是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不用为我故意去学进步女青年那一套,你怎么学也学不像的,我也不喜欢。”
白茜羽心说这家伙还挺能脑补的,“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身材好的,懂事的,留过洋的……”他懒洋洋地回答,却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这才淡淡地说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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