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茜羽头很疼。
她坐在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里,这大概是她坐过最破烂的一辆车,没有空调,没有音响,没有真皮坐垫,甚至窗玻璃都是靠手摇升降的,还挂着疑似中年妇女用来盖冰箱的白色蕾丝帘子,浓浓的汽油味似乎不经过滤直冲鼻端,闻得她想吐。
旁边人关切地看着她,“小姐,头一回坐车,是不是还坐不惯?奴婢也害怕呢,以前只在街上远远看见这大铁壳子过,没想到肚子里头还挺稳当。”这人穿着一身青花布袄,头发梳成双丫髻,大概是丫鬟一类的角色。
白茜羽低头,再看着自己身上的绣花袄裙,很想捂脸。
曾几何时年少轻狂她也曾开着敞篷在美国公路上飚过车,弹射起步弯道漂移说来就来,哪想到天道好轮回,眼一睁一闭,就变成一个叫汽车为“大铁壳子”的主儿。
司机扭过头来,他没系安全带——事实上这车有没有安全带这种配置都很难说,只见她满脸横肉,还有一道刀疤,看起来凶神恶煞,此时却咧开嘴极力表示友好,“虞小姐,傅少的公馆马上就到了,你再忍忍。”
“……你看着路。”白茜羽忍不住出言提醒,他快撞上那个穿着长衫的人了。
司机转回头去,猛按喇叭,探出头去张口大骂,“没长眼睛啊!当心被撞死!”
那人道歉不迭,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连忙闪避开,看得白茜羽又想捂脸,要不是她提醒了一句,想必这位司机大哥就该当侠盗飞车一样地碾过去了。
事实上白茜羽已经很清楚自己身处什么时代了,这是一辆产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别克老爷车“Century”,是好莱坞的明星车,外形很复古摩登,这种车在二十一世纪只剩下待在博物馆里任人参观的份儿,可它现在喘着气儿烧着八缸发动机正载着她行驶在民国风情的街道上,汽油味呛得她直犯恶心。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穿越的。
俗话说世间灵魂千千万,重生穿越占一半。一般小说里头穿越的分两种,一种是碌碌无为型,上辈子混吃等死的平庸宅男一换个地方就能笑傲群雄了;另一种是遭受了重大打击的人生悲剧型,不是情侣背叛就是父母双亡,这就给主角的蜕变找到了完美的理由,顺便再换个地方重起炉灶。
但是白茜羽并没有穿越的理由,她一不平庸,二不悲剧,从小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在家庭的关爱下健康成长,交友恋爱学习事业都顺风顺水,长大了以后可劲儿地为祸人间,她觉得自己的穿越名额完全可以让给更有需要的同志。
“小姐,您看,姑爷对您多好,还派车来火车站接您,就是那站台的人实在太多了,小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难怪您喘不上气晕倒了……”丫鬟的每句话里都是巨大的信息量,“虽然夫人以前担心傅家不太看得上咱们,但您看现在不也是好好的?您就放宽心,只等着嫁过去享福就是了。”
白茜羽心说她接盘的这是什么鬼人生,嫁人就嫁人吧,嫁个“不太看得长”的是嫌命太长么?这位“虞小姐”看来真是命运多舛,一路南下来寻未婚夫,人家倒一点也不稀罕,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不过那“富少”看不上虞小姐倒也正常,上海这种纸醉金迷的地方,有的是洒着夜巴黎香水、烫着大波浪、身裹旗袍的风流佳人,虞小姐这种一身宽袍大袖穿得跟晚清黑白老照片似的封建闺秀怕是难入法眼。
“小姐,到了。”车子停了下来,那个刀疤脸司机下车给她开门。
白茜羽踏着绣花鞋下了车,外面下着绵绵细雨,天光黯淡,她迎面便看见一片草坪,草坪中央是一座喷水池,由白色大理石浇筑而成,透过晶莹四溅的水花可以看见一栋漂亮的欧式别墅,别墅里的灯都打开了,暖色的灯火顺着玻璃窗透出来,在雨珠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她一看旁边那丫鬟,已经呆住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就在这时,别墅的大门打开了,几个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人穿着一身笔挺西装,身量颀长,身后人拿过伞为他撑着。他原本是要离开的,可看见了白茜羽便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打量着她——对面的人身着高领镶蓝边雪青色长衫,九分窄袖,下着素底黑花百褶马面长裙,容貌依稀有些印象,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白茜羽也在打量着他,这是个很英挺的年轻人,鼻梁挺直,皮肤白皙,生着一双丹凤眼,看人时总带着几分高傲的审视意味,他穿着英国呢料的格纹西装,亚米茄的手表,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遮掩不住的浮华气息,几乎是一眼就能给他贴上“西洋做派的公子哥”的标签。
他终于开口了:“多年不见,老宅那边可还好吗?”
白茜羽回答得很艺术,“还是老样子。”她没想到这家伙长得挺帅,心里还有几分惊喜。
身边的小丫鬟听她回答,表情黯然地低下了头。
这种故人久别重逢的时刻,那年轻人却表现得客套而冷淡,似乎丝毫没有叙旧的意思,“伯母的信我收到了,既然来了,客房已经给你备好了,你且住下吧。”
这时,一个女郎步履轻盈地从别墅里走了出来,她一身苹果绿色外国纱旗袍,头发烫成时髦的卷,用珍珠发卡高束在脑后。她见了门口的情景,脚步顿了顿,走到那个年轻人身旁为他披上外套,“怎么走得这么急,连外套也不拿上……”
白茜羽心说终于出现了,身裹旗袍的民国美人!她手里捧着外套,又是从家里走出来的,与自己的这位倒霉未婚夫是什么关系一目了然。
问题是白茜羽不认为这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下着雨倒也罢了,问题是人家画了口红描了眼线,香气迎风扑了十里,而她刚挤了火车下来,素面朝天的还一身皱巴巴的袄裙,怎么想都矮人一头。
女郎忽然看向白茜羽,眼光里斜挑暗视,好像能说话似的,“你好,我叫潘碧莹,是少泽的表妹。”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表哥,怎么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姐呀?”
“这位是虞小姐,来傅公馆小住一段日子。”他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朝白茜羽礼节性地笑了笑,“舟车劳顿,你先住下好好休息吧。我今天还有些事,失陪了。”
他略略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开,看起来彬彬有礼。潘碧莹却并没有立刻跟上,冲白茜羽笑眯眯地说道:“虞小姐坐这么久车一定累坏了吧?若是身体吃不消的话,少泽卧室的床头柜子里有阿司匹林,是西药来的,你可以吃一片。”
白茜羽心说阿司匹林能当晕车药吃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你还不如说“我最近老是掉头发你新婚睡床的时候记得打扫一下”好了。但她没有回答,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就往别墅里走去了。
虞小姐碰见潘小姐自然是会自卑自惭的,可是白茜羽并不会,她甚至还有点嫌弃对方的香水选得不到位,前调太甜,喷得又浓,像是坐台的。要不是她顾忌着以前虞小姐的人设早就开喷了。
丫鬟替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走过潘碧莹面前时还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才跟着一同走进别墅里。
一进别墅,映入眼帘的就是高高悬挂的水晶吊灯,似乎还怕不够亮似的,下人拉亮了淡黄流苏绸罩的台灯,门内的世界都被笼罩在炫目的白色光亮中。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中,留声机里放着曲儿,咿咿呀呀地唱着“毛毛雨,下个不停”……
处处都是没见过的西洋景儿,丫鬟的眼睛不知该往哪看,心脏砰砰直跳,只好攥着白茜羽的衣服怯怯地缩在身后。
迎面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妇女走了过来,身穿高领长旗袍,盘着发,脸上虽带着笑,但目光里却带着几分矜持之意,“虞小姐,傅少吩咐过了,如果您来了一定要好好招待的。您这一路过来想必是累坏了,我先带您去房间歇息吧?”
“有劳,怎么称呼?”白茜羽礼貌地点点头,另有仆役过来,接过丫鬟手里的行礼。
“叫我一声舒姨便好,是公馆里头管事的。”那妇女在前头领路,“您小心台阶。”
小环四处张望,小声感叹,“这房子怎么这么亮堂。”
舒姨却听到了,“是因为屋子里装了许多电灯,晚上也可亮如白昼。这电灯啊,是西洋人所制,不需要火折子……”她自觉比这个乡下少奶奶不知见识高了百倍,心里很是看不上,却好歹也知道尊卑,不好太过卖弄惹人不快。
白茜羽的房间是二楼的套间,他们还没有成婚,自然不会住到一处去。不过尽管是客房也已经十分宽敞了,脚下铺着提花长绒毯,中间摆着一张四柱垂纱雕花床,床头柜上的罗马式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紫罗兰,祖母绿丝绒的窗帘系着,白色的纱帘外是小小的露台,整个房间散发着淡淡的好闻香气。
“打扫得很干净。”白茜羽的一句称赞让舒姨脸上扬起笑容,却也暗自嘀咕这个乡下来的少奶奶似乎养气功夫不错,用本地话说,那丫鬟都惊得“弹眼落睛”了,这个虞小姐却眼皮子也没眨一下,只是夸打扫得干净……听起来好像别的没什么值得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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