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凡间一座人迹罕至的山，草木遮天，鸟兽横行。
泠音就落在了那里，几万年仙力一瞬消失殆尽，重新变回了当年妖力浅薄的一介蛟龙。
她动了一下身子，才发现周身无一丝完好皮肤，身上血迹早与衣衫粘在一起，稍稍一动，便仿若剥皮裂骨之痛。
“啪嗒……”有血珠从她额头滑过，滴入她面前的泥土里。
泠音抬手轻触，只一下，便疼的她几乎晕过去。
泠音扯扯嘴角，费力笑了笑，“原来……不仅重归妖身……还……堕了魔。”
她轻出一口气，便不再言语，只伸手握了握颈上早恢复一指之长的苍术，随后以手撑地，缓缓起了身。
一步一渡，一走一停，纤瘦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那纵横交错的林子中。
后来，五岳山川，江河湖海，繁华都城，穷乡僻壤，总会有人碰见一个女子，额间有伤，青衫墨发，逢人便问:“你可曾见过一个白衣碧眸，名唤无名的男子？”
“或者不是人，是一介残魂！”
无人应她，他们躲她都来不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告诉她:“地府有一残魂，入不了轮回，终日在忘川游荡。”
泠音大喜，独身去闯地府，瞧见了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他碧眸浅淡，眉间清澈温雅，褐色卷发随风而起。
她听那少年唱:“落山阻兮，寻兮安兮……”
“子生何方？”
“子生何方？”
泠音和那少年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少年回了头，用透明的脸对着她笑。
泠音突然就哭了，泪落成珠，久久不停。许久，她打着颤，一步步走过去，将少年虚无的身体拥了一下。
“无名……原来是你，是你。”
少年拍了拍泠音的背，老气横秋地道:“我记得你，我很多年前救过你，那时，你还是条小蛇。”
泠音含着泪点了头。
忘川河水在那一瞬间，突然一阵汹涌，翻滚着朝泠音和无名袭来，刹那，他们身后也有无数鬼差涌了过来。
泠音扬手将小无名护进她衣内，另一手化出苍术，扬手一挥，地府鬼差瞬间消散如烟。
剑落之时，忘川河水被她的随手一扬，掀起了十丈浪潮，久久不退。
泠音大惊，挥手欲撤，岂料河水突然失去控制，朝另一个方向喷涌而去，凝目细瞧，却正是孟婆亭。
距离太远，泠音看的不太真切，恍惚间只瞧得清，黑压压的鬼魂之间，有位银发的女子隔着数千魂灵朝她望了过来。
那眼神凉如寒冰，似比那黄泉的风还凛利些。
后有夹着恶鬼蛇虫的忘川之水，前有无数鬼差小将……泠音略略一顿，便再不敢迟疑，扬手挥去面前几个鬼差，迅速携无名一起出了地府。
可泠音没有料到，她似乎也忘了，无名的那缕残魂，是地魂，属阴，只能存于冥界和人间极阴之地。
泠音无法，只好携无名在人界寻了处乱葬岗住下。白日里她陪无名躲在屋子里看鸟兽鱼虫，夜晚她便出去寻一些孤魂野鬼，拿来炼化，给无名修魂。
星辰月隐，沧海桑田，她不知等了多久，炼了多久，终于得见眼前的人修出人身。
她眉间带笑，红了眼眶。
无名说:泠音，我……回来了。
她说:我不是仙了，我成了魔。
无名伸手轻抚过泠音额间那道狰狞无比，永不会褪去的疤，轻轻地道:“对不起，害你成了魔。”
泠音的哭声，从一开始的低低啜泣，到后来的嚎啕大哭，再到含着笑沉沉睡去。
外头月明星稀，屋子里灯火柔和，有人依偎，有人陪伴。
故事若是到这里结束，便算圆满。
她历经千难万险，终得心所愿，他们一起种草养花，粗茶淡饭，了此一生。
然而，并没有。
一场大火，将她所有念想烧的干干净净。
那是一群道士，张口闭口降妖除魔，匡扶正义。
他们说:妖魔，不容于天地。
蝼蚁蜉蝣，草木鸟兽尚偷生苟且，可容天地，为何偏妖不行？
他们笑:妖魔残害天下众生，人人除之而后快。
说话间，几十名道士端坐成圈，双手捏诀，将她与无名牢牢围住。
泠音浑身魔气滔天，凝眉冷笑:“既然早担了这般恶名，若不做些什么，岂不冤枉！”
她回头，对身后的人说:“别怕。”
那人素衫碧眸，轻轻回她:“每次都要你护着我，真是……对不住。”
四目相对，竟是少有的坦然平静。
泠音扬手，祭出体内魔气，妄图破开阵法一角，却是徒劳。
那诡秘奇绝的阵法中，渐渐升起一道清丽的火焰，随后，那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至整个阵法。
无名魂魄刚凝，很是不稳，根本受不住那般火势，泠音念及此，迅速化出原身，以蛟龙之身替无名挡住了周遭烈焰。
那火却不是普通的火，烧的泠音周身鳞片噼里啪啦，瞬间便化作灰烬。
那是撕心裂肺的痛，可泠音咬紧牙关，硬是未吭一声。
无名瞧着那个即便伤痕累累，也要护自己无虞的女子，浅碧色眸子闪过清晰可见的疼惜与不忍。
她的一生，本该成仙成神，却因自己，全都毁了。
承天劫，受雷火，堕妖魔，闯地府……如今又承受这般痛处……
她这一生，委实太苦太痛了。
他们两人，或许前世造了太多孽，所以今生，一个成仙时，一个成妖，一个化魔时，一个又化鬼，倾此一生，终是难得圆满。
也罢，也罢！，因果难逆，生死难定。
“泠音……”无名轻轻唤了一句，“你，别再伤害自己了，我们，一起承担。”
泠音怔了怔，随即化回人身，带着滔天火光与无名拥在了一起。
泠音在无名耳边轻轻喃昵，“你别怕，我还有苍术，赠它给我的人说，苍术属水，区区凡火，不足为惧。”
“如此……甚……”
无名的头沉沉砸在泠音肩上，伴随着“砰——”地一声炸裂，最后一个“好”字带着风飘进了泠音耳中。
泠音还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怀中之人却早已化成细碎的火花飘撒散落，毫无痕迹。
她带着火光与他奋力相拥，他为了拥住她，生死一瞬变成火花，消失殆尽。
泠音只知道无名的魂魄不稳，灵力难聚，不曾想，竟是这般脆弱。
“无……无名……”
他的身影消散在火光里，她的声音也淫灭在火光里。
泠音在火光里僵了很久，火苗蹿起，烧过她的青衫，烧过她的墨发……
“啊——”
仰天一声嘶吼，泠音眸中泣血，周身升起无数淡青色光芒，转瞬间，一个长约数丈巨大无比的青色蛟龙腾空而出。
蛟龙起，河海聚，蛟龙怒，河海覆。况且，那蛟龙还有一柄性属水可控水之剑。
海浪翻涌，奔腾而来，一泄千里。
灭了大火，淹了道士，亦卷进不知多少凡胎□□。
可泠音早已不顾了。
她这一生，所求不多，真的不多，只这一人，只这一世安稳相伴。
可这天，偏不随她的愿。
为仙时，仙阻她，为魔时，道灭她。天不遂她，人不容她，那她还有何顾忌？
倒不若水覆天下，淹了这苍生大地。让无数魂灵，替你铺满那黄泉之路。
那是泠音堕魔之后，第一次大开杀戒，且一次，便担了数万亡魂。
可，她无悔。
心中有人，身侧无人，自此余生，无所念，亦无所求了。
泠音在浑浑噩噩了许久之后，窝进了尧山，成了痴傻疯魔的一个妖怪。
做过仙，当过魔，还成了世人口中惧怕的妖怪……
她的另一条路，委实不平坦。
——
光墙渐渐散去，那个青衫墨发的女子，也逐渐消匿，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伏地而跪，泪流满面的凄惨女子。
我用半个时辰，旁观那女子一生，凄苦悲惨，难如心意。心口处一时极其难受，仿若被千斤重石压着，喘不过气。
千夙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这是定数，难修圆满。”
我撇了嘴不说话，千夙便将目光落到泠音身上，“原是造化弄人，世事所迫，实乃……不得已。”
我暗自一喜，期待地盯着千夙，“你是说，可以饶过泠音？”
千夙道:“未尝不可！”
“爹……”前川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启唇间瞧我一眼，复而又立即改口道:“大人是神，说饶便饶。”
我上下打量前川，“你不是在泠音身后么，何时过来的？”
前川别开眼，“刚才见七华上仙看的……一会儿震惊，一会儿欣慰，一会儿又悲戚的……没忍住，便也想过来瞧瞧，哪想，就结束了……”
我瞪了前川一眼，“这又不是人间戏台子。”
可刚一瞪完，我便后悔了，敢瞪这个蓬莱山神，我怕是嫌活的久了。
所幸，前川似并未在意。
“饶。”千夙极轻，又极其坚定地低语一声，随后一扬手，泠音脖间苍术便落在了他掌心。
“泠音，我所述之罪，你认是不认？”
泠音抬了头，眸中色彩尽散，一片荒芜，“我，我……认。”
“罚你元神灭，魂魄散，你可愿？”
“愿。”
“什么？”我拦住千夙抬起的手，“你不是说要饶她？”
千夙低眉望我，“总要给那些受她牵连，无故枉死的凡人一个交代。”
我垂下了手。
千夙说的没错，天道轮回，福因恶果，总得有人来受。
那个女子的身影，终究是散了，像她记忆里，那个素衫碧眸的男子一样，散在了风里。
或许，他在风里等她，等着对她笑，等着拥抱她，等着与她一世安稳。
千夙抱了臂笑我，“别人的故事，你伤什么情？”
我扯了嘴角笑:“我可不像大人，断了红尘三千，铁石心肠。”
千夙扬了手又欲打我，我猛的一激灵，想起一事来。
“大人曾说，‘尧山小虫与我有些渊源’，渊源何来？”
“那个……”千夙一时有些难开口，沉默半晌，才扬了扬他掌中之物:“她这把苍术……是我所赠。”
我惊了又惊。
千夙又道:“当初赠她，是见她受人欺辱，想她以此护己。不曾想，竟累她至此。”
我沉思半晌，与千夙道:“或许泠音所言，寻你许久，是真的。”
千夙不解。
我笑道:“她觉着你随手所赠之物，都有如此难测之力，那你本人，或许力可更甚，能救无名也说不定。”
千夙意味深长地笑，“此话倒不假。”
我再问，千夙却是一句也不答了。
我沉了思绪。
不知无名可留有残魂，受过日月精华，能再入轮回？
不知千夙是否真的饶了泠音？
不知他们可有来生，可再能相遇？
若是有，别再让他们爱的那般辛苦，那样惨烈了。
一世安稳，白头相守，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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