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生将弟子牌把在手里，仰头倒在毛毡的毯子上。
大漠的星空幽深而明亮，巴掌大的地方，能数出百来颗明星。她于火睟天里就喜欢这样遥望，那儿的宇宙更大更宽广，错身便能贴近群星。看得细些，几乎要认得银河里每一颗星星的模样。但这里不同。人间已知天之高远不可及，才诞生了数不尽的神话，于是乎，每一颗明星都映照在唇齿之边，忽近忽远，一闪一灭。
陵生心道，也不知师父那头现在如何，天界可有开始寻我……
雷鸟将头埋在羽翼下面，风吹黄沙，有呼呼嚓嚓的声响。陵生半爬起来，瞄着一个方向，拧起了眉：有人，还不少……呼吸粗重，脚步散乱，有点业余，什么来头？
她收了弟子牌，安静躺在毛毡上。没过半刻，西边第一处火堆便熄了，陆陆续续传来几声闷哼，接着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悉悉索索，这些人翻找了好一会儿，又往东边走来，沿途将值夜的护卫敲晕了几个。等队末的护卫拔刀冲过去，整个商队早已昏睡一地，没过两招就被统统放倒。
营帐里陆续传来几声惊叫，还有女人裸着身子冲了出来，掌舵跟在那女人身后露着出半个屁股，被个高大的男人提了起来，掴了两掌。夜袭的几人围着火堆，成了个扇形。陵生便能清楚看见他们的装扮，白肤，黑衣，短靴，束腕，头颈处有鸦青色的纹绘，竟是大雪山的魔族……
现今下界大陆一分为五，五陆已知的地界又被划分为四十九州。其中西陆最为广阔，有十六座属州，再往西还有一片无边无垠号称神仙难渡的无尽沙海。其次是东陆，包含海外永州，共十一州，陵生飞升之时，正由新兴的大徽王朝统治，八百年了，竟然尚未更替。再次便是中陆九州，占据内陆核心，因地形呈北、西、南三面高起，再加水系纵横湖泊繁多，生出许多名川大山。仙山出奇门，陵生师门清源也正位列此中，而大雪山恰是位于中陆北端尾州的魔族圣地，而雪山一脉也一直是下界魔族最为强悍凶横的一支。
下界五陆联通，虽为一体，然而山遥路远，各处自然、居民、习俗千差万别。像东陆，仙凡混杂，却以凡人为基，道门普遍避世，陆上居民仍以穿衣吃饭繁衍生息为一生所求。在西陆又是另一番景象，魔族做大，道门式微，另有世家门阀以及佛门共立，凡人夹缝求存，才形成了此时微妙的平衡。中陆有清源与大雪山南北双将，旗下也生出了不少依附的门派，九州之内便也经营出了一团和气的状况。北陆高寒，南陆蛮荒，倒是很少生出什么惊天的大事。
“兄弟追了你一路，总算在进城前将你给逮了。”一个矮个男人用刀背拍了拍掌舵肿胀的侧脸，“跑啊，带着老子的女人和银子，往哪儿跑去？以为出了中陆便没人管得着你们了吗？偷了东西就该做好被揪着小辫子扒皮的准备，你哪儿不想要了，爷成全你好不好！”
“我没偷东西，真的真的，你们认错人了！这是西陆魔君的地方，你们这么猖狂，不怕魔君降罪吗！”掌柜比那女人还怕，没命地嚎叫，“来人啊，来人啊，打劫了，有人打劫了！”叫声惊夜，陆续有人翻出了营帐。陵生刚要起身，就被身后的婆婆一把按住，“睡觉，没你什么事儿。”
那黑衣小矮子显然是被气乐了，照着掌舵脸上又是两刮，“就算是到了永夜，我们大雪山难不成还会怕一个高明月！你有胆偷，就有胆认啊。怂什么，跑什么，你跑得了么！”
“是我的错，他是不知情的！”那裸体女人被按在地上，此刻才露出脸来喊了一句。“是我偷偷卷钱跑了，是我自己找上他的。他全都不知情，是我要跟他。”
“闭嘴。”个子最高的魔族战士肩上扛着个巨大的铁槌，咚地砸向地面，陵生都跟着震了一震。高个魔族劝道，“阿莱，你别气，弄死这对狗男女，咱们就回家去，还与他们废话什么。”
小矮子阿莱站起身，向女人走了两步，一脚狠狠踩在女人铺散在地的长发上面，嚷道，“卓云，我待你不好吗？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了呀，大雪山的族人待你不好吗？他们都把你当家人了呀！你怎么报答我的？就是跟这头猪给跑了。”他一手指着形貌猥琐的掌舵，一手提刀插在了女人身侧，黄沙没过了刀锋，铁环哗啦响起。
色厉内荏，陵生笑了一笑，看这阿莱反倒觉着有趣起来。
“猪？他是猪。”卓云声音嘶哑，双目发红，显然是奔波许久，未能休整的模样。“可他在别人眼里是个人，你又算什么，你是人吗？”她将头发硬生生扯了出来，稍显艰难地一点一点站直身子，荧白的线条在月光下蜿蜒起伏，出声却是厉鬼挠心般的声嘶力竭，“你是人吗？你是魔鬼！你是个魔鬼！我的孩子，是怎么被你弄没的？你还算个人吗？他是个成形的胎儿啊，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是我的儿啊！”
叫陵生没有想到，竟是子嗣的问题。其实大雪山一脉一贯行走艰难，尤其是在生养上面，总出篓子。卓云到底捂着双眼痛哭了起来，陵生听那小矮子呼吸艰涩，怕是仍有一口怨气堵在心上。
几个人又围过去将掌舵踢打了一番。那掌舵一个肉身凡人，哪经得起折磨，很快便开始讨饶，“我真的不知道啊，是她自己跟着商队说要去远方。钱我是一分没拿，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她。姑娘，咱们萍水相逢，除了今晚，我可有对你不敬啊！诸位大侠，大爷，就是今晚我也没碰她呀，我什么都没做你们就到了呀。真的，真的……姑娘，你快说说话呀，我好心带你一路，你不能害死我啊！”
卓云哪里还管他，正哭得死去活来。那小矮子终于反应过来，匆匆解下上衣，将姑娘罩了个满怀，“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害你受苦了……是我害了孩子。卓云，卓云你打我吧。我是个混蛋，我才是个猪，卓云……”阿莱念了半天，也有些哽咽，那卓云姑娘哭的累了，却也不愿意与他相拥温存，几巴掌扇在他脸上，又叫又骂，结果气晕了过去。
陵生叹了口气，见几个婆婆也都坐了起来，众人好一阵面面相觑。一人道，“我去烧些水吧，那姑娘肯定哭累了”再有人说，“要不再热些羊奶，给她送过去？”于是又忙了半宿，帐子里声音才小，然而以陵生耳力，自然知道，卓云隐忍的啜泣一直都没停，那小矮子也叹了一夜的气。
一大早，商队照常开拔。一队护卫裹着掌舵走在最前端，几个大雪山人围着那卓姑娘不紧不慢的走在中间，陵生他们照旧跟在最后。大雪山与清源，陵生与大雪山，其实有些理乱不清的关系，她自己都懒得清算。陵生瞧见这几个魔族面生的很，应该都很年轻。可既然是大雪山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还是用布巾将面目围了个结实。
弟子牌又闪了起来，急急切切，牌面都有些烧手，陵生点开一查，全都是那位无双先生的消息。
无双先生：你在哪儿？我到了，东城门等你。
无双先生：到哪儿了？东城门，别走错了。
无双先生：还没到吗？东城门！
无双先生：你到哪儿了？！
无双先生：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无双先生：回话！
无双先生：回句话，让我别以为自己在做梦好不好……
无双先生：我等你。
陵生心里终于生出些愧疚之情，赶忙回复：我还没到，在路上，城外。无双先生秒回：哪个城外？你还没到重明继焰城？在哪里，我去接你！
陵生：我跟着一队商队，在酉州，正往永夜走，你稍安勿躁，在城里等我两日就好。无双先生：不等，我去找你。
陵生默默揣起牌子。啊！以后都不想跟这人说话了。
最八卦的婆婆走到陵生身边，递过一壶清水，悄声道，“那几个雪山魔人，小姑娘你认得不。”陵生道，“没见过，我出门少，江湖上没有熟悉的人。”婆婆咂咂嘴，朝前方使个眼色，“那小娘子是在苍州上的车队，长得白白净净又柔又美，老钱留人家在身边，八成早就对人家起了歪心思。报应呦。”
苍州，那不是紧挨着大雪山所在的尾州。陵生点头道，“那姑娘，怪可怜的。”
“可不是。”婆婆背好水袋，一只手自然跨上陵生臂弯，将半身的重量交给陵生，“听说原是个女仙呢。被魔门的小子欺负惨了，又落在老钱个色鬼手里，哪能有好。好在那魔门的小子还懂得怜香惜玉，没再折磨人家。我早上可看见了，一个劲跟人家姑娘纠缠，死活都要粘着，说是天涯海角也要跟去呢。”陵生忧心道，“啊，怕是这姑娘不愿意的吧。”
“再不愿意能怎样，那小娘子还给他生过一个儿子，虽然没了，可人家早就是两口子。”陵生摇头，“我们修道不讲究这个，欢喜则和，相厌则分，感情一事，最是强求不得，强求……容易出事。”
“怎么强求不得，好女怕缠郎，你看着，那小娘子肯定还要与他到一处去的。”陵生笑笑，心里却不敢苟同。仙途漫漫，长而崎岖，如何能执手相厌到老，太遭罪了呀。
此时，西边天空突然传来异动，一团黑云滚滚而来，瞬间魔气翻涌。
雷鸟两眼一亮，霎时振翅飞起，口里吐出两道闪电，又急又亮向那黑云劈去。
魔物作怪，商队登时乱了起来，跑得快的互相追赶，与后部的老弱拉开了距离。陵生赶忙松开婆婆，一手唤出思凡，撑起福山界，凌空将几名老妇向前猛推。
“快走。”陵生大喊，福山界与风沙撑起了一道屏障，众人早已经看不清楚界内的境况，陵生拂尘在手，眯眼望向昏暗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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