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小站上的火车,转眼已被困第五天。这一日天还没亮,靠在车窗玻璃上合衣而睡的段成钰,被窗外士兵的跑步声,和汽车引擎声吵醒。抬头看时,外面天光还没有大亮。车站的站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黑色汽车。车旁站着穿皮夹克官员模样的人,正在与军官交涉。
车厢内,临座那个带小孩的太太站起身,她身边的仆人在急匆匆的往行李里收拾东西。
“快一些………轻一点。”那年轻的太太小声吩咐仆人。她怀里的孩子还沉沉的睡着。
成钰疑惑的看着她们,那太太也没有解释,只是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微不可见的摇摇头,示意成钰不要说话。
很快,列车长进了车厢,在那太太跟前鞠躬问到:“林太太,准备好了?林专员在下面等了。”
林太太抱着孩子,急切的点头,已经做好逃离的准备。列车长带着她快步朝门口走去。
成钰这才意识到,她们是要下车了。她赶忙跟过去。
“列车长,我们的隔离期过了吗?火车可以开吗?”成钰追在后面问。
站长焦急的回头,用手指放在嘴唇上,压低声音说:“林太太是中央专员的家属,特批下车。您还是要和其他旅客一起等待。”
成钰一听,憋闷了多天的不安与挂念,再也抑制不住,眼看要喷薄而出。
“我不是什么专员的家属,可是我的先生病重多日,我若是再耽搁,恐怕就要天人永隔了!”成钰说着,声音已经不受控制的哽咽。
“段女士,您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我真的很为难。林太太是当地军方特别放行的,其他人都不行。”
成钰想到独自缠绵病榻的那人,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林太太回头走近成钰,她记念着成钰给了自己的孩子很多点心充饥,又一直帮着照顾孩子。她拉着成钰的手说:“妹妹,别哭。把你先生的地址告诉我。我下了车,去帮你发一份电报。好歹报个平安。你是好人,相信你们夫妻,吉人自有天相。”
成钰抬起婆娑的泪眼,咬着嘴唇,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她不想吵醒其他乘客,若是别人知道有人偷着下车,恐怕会一齐闹起来,阻止林太太下车。既然自己无法离开,又何必拉着其他人一起留守在这死亡列车上呢。她含泪回身,取了一小张纸,思考片刻,写下几个字:
璧,生当复来归。切切珍重。朱儿系念。
她本来要写“死当长相思”,可是又不舍得。那人病重,应该也在挂虑自己,还是不要提这个“死”字。成钰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活着,无论何种境况,她都要去找他。
林太太带着那张纸条下了车,穿着皮夹克的林先生接过孩子,扶着夫人上车。司机一刻不敢耽误绝尘而去。从车子的后车窗里,成钰能看到林先生侧头亲吻太太的脸颊。不管他们过去是什么样的夫妻,相信经过这一次的分离,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从此会更加珍惜眼前人吧?
太阳升起,阳光穿透有些斑驳的车窗玻璃,车厢内再次开始躁动。三等车厢内传来消息,又多了两个发烧的乘客。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凝重,初春湿润的空气里,裹挟着不安,好似有躁动一触即发。
到了傍晚,有几个头等舱的旅客,发现林太太一行不见了,列车长被追问的支支吾吾,更加引起了大家的疑心。这节车厢里非富即贵,谁也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见到别人享受特权被放行,旅客们很快炸了锅。以往举止得体的客人,如今面对生死攸关的选择,也说出了最难听的诅咒。大家同仇敌忾的质问列车长,和车下守卫的人,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段成钰始终坐在角落里沉默,她眼神空洞的看着眼前躁动的人群,心里只有那两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若是能活下去,一定要回到他的身边,再也不分开。若是死了……就长长久久的思念下去。
叫骂不休的客人们,无法得到满意答复。下车的,已经离开了。留下的,只能寄希望于没有人感染黑死病。
一个穿着皮草的老妇人,回头看到角落里的成钰,不知哪来一股邪火,她回身指着段成钰骂道:“都是你多事,当初若不是你嚷着让那两人下车,怎么会有人借机会爬上车,你害了我们大家,不得好死!”
段成钰微微张着嘴唇,一张小脸满了憔悴,她真的很累,没有力气反驳。也许这妇人说的是对的,如今火车上的情形和她有关,但是若让她回到几天以前,她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不想理会这些人,无声的转过头去看窗外。远处的杨树林笼罩着一层绿意,草地也泛出青色来,春天终于来了。车站上只有两栋简陋的灰色房子,站台上一直紧闭的大门,此刻被推开,两个灰色的人影,被夕阳暖粉色的光笼罩着,提着箱子站在那里。
“他们回来了!”一直沉默的段成钰大喊一声,吵闹的人群立刻被她的喊声吸引,齐齐往窗外看去。是沈依,和Heiner两个人,穿着灰色大衣,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成钰打开车窗,朝着沈依挥手:“沈依……”她叫她的名字。几天前她看着沈依离去的背影,是带着钦佩崇敬的,如今,再次见到她,人人都仿佛见到了救命恩人。他们两个是研究黑死病的专家,而且随身携带着特效药,有他们在,就有了希望。
沈依和看守的士兵简单交涉,很快被放行,她和Heiner两个动作敏捷的跳上车。沈依拉过成钰的手飞快的说:“我们到了两省交界的地方,听说有一列火车被截住了,一问车号,竟然就是你们。我俩一分钟都没敢耽搁就赶来了。”
成钰使尽全身力气握她的手,却不知该说什么。沈依抬起水汪汪的杏眼看她,眼睛里闪着执着坚定的光。
“交给我们吧,大家会安全的。”
沈依很快被列车长带到了三等车厢,大家都屏息静气的等待检查结果。车厢里出奇的安静。他们的车厢与三等车厢相距最远,待到报信的列车员跑回来时,已经满头大汗。
“没……没事了……不是黑死病,都不是。”列车员上气不接下气的喘。
“你说什么?发烧的人,都不是黑死病?”一个旅客问。
“都不是,咱们安全了!”
人群里瞬时爆发出欢呼声,先生们把帽子扔向空中。有一个小伙子干脆打开车窗,一边朝着看守大喊,一边把帽子扔得老远。
“我们自由啦!”车站上的喊声此起彼伏。
列车上很快忙碌起来,列车长开始指挥所有车厢补给物资,食物、饮水和煤被运到车上。站台上的士兵已经撤去。大家也一起动手收拾脏乱的车厢。成钰正跟着忙活,却见有一辆黑色车子径直开进站台。她直起腰,用手背擦着头上的汗水,心里暮的不安,那是段府的汽车,她认得。副驾驶的位置,不就坐着三哥。为什么家里的汽车会追到这里来?若他们不让成钰去北平,是不是意味着那人出了什么事?
段成钰飞快的往门口跑。她紧张的脚步不稳,几乎被台阶绊倒。三哥也下了车,跑到门口接她。
“三哥,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段成冀扶着脸色吓得惨白的妹妹说:“朱儿,别急。他在飞机上,很快到上海,我是说,从璧来上海了。他让我来接你回去!”
成钰拉住哥哥的袖子:“他怎么样了?”
段成冀按住她的肩膀:“还没有见到本人,但是能坐飞机,相信还好。快些收拾东西,跟三哥走。”
段成钰这才松了口气,按住突突跳的心脏,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哎,三哥,你等等我!”
成钰说着扭身跑回车厢。她的行李简单,两下就收拾完了。拎上箱子,环顾下四周,突然想起什么,又往三等车厢那边跑。她要和沈依道别。段成冀不明所以,也跟在她身后。
跑过一道又一道门,车厢从豪华舒适,到简洁整齐,再到简陋拥挤,跨过了一个又一个阶级。到了火车尽头,才看到沈依的身影。她正跪在地上,为一个农村妇人怀里的孩子听诊。
“没什么事,只是外感风寒,我把药留给你,注意保暖,多喝水,很快会好的。”沈依说完,用手摸摸那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她起身转头,才看到身后的段成钰。
“成钰?”
“沈依,我是来道别的。我哥哥来接我下车,回上海。我的先生来上海找我,我们险些又错过了。”成钰笑着说。
“真的!那他的病是不是好些了?”沈依一听也很兴奋。
成钰摇头:“不知道,但愿吧。沈依,这一次旅途很幸运遇到你。你做的事情很有意义,很令人敬佩。等以后你回了上海,希望还能见面。”
“成钰,我要谢谢你才对。你知道吗,没有你的坚持,我们可能下不了车。这一次,我们走访了几十个村庄,给几百人注射了特效药。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呢。”
成钰不好意思的低头道:“我的能力有限,只是凭着一颗心尽力罢了。沈依,等我先生好些,我们会正式拜访,我们会为你们的项目多出一份力,一定!”
沈依笑的柔和又坚定,她伸出手臂,给了成钰一个坚实的拥抱:“成钰,珍重!”
和沈依告别,段成冀帮成钰拎着箱子下车,朝汽车快步走去。
“朱儿,刚才那小姐是什么人?你的朋友?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段成冀说道。
“哎呀,我真的忘了。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们引荐。三哥,咱们需要多久开回上海?”成钰没有心思想其他事,此刻她满脑子都是那人。为了找她,项家麒不顾安危长途跋涉。两个相爱的人,跨越半个中国,如飞蛾扑火般彼此找寻。好在这一次,他们不会再彼此错过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