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赈灾义卖组织者的努力颇有成效,不到半个月,全国各地书画家、收藏家纷纷响应。生于这个时代,很多人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但是也有很多人把这种忧心化作责任感,力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国家的现状。政治家如此、企业家如此,文化届的有志之士更是如此。
大家们有的把质量上乘的作品托运到武汉参展,有的干脆连人带画一起来赈灾。
离展览开幕一个星期时,刚刚出院的项家麒包了整节车厢,带着成钰和天柱登上了开往武汉的火车。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浩浩荡荡,不光有当年项家麒在法国淘换的古董,还有段府给成钰准备的嫁妆。段成钰在整理那几箱珠宝细软时,不禁有些恍惚。她曾经带着这几个箱子去西北,被三哥半路截住后,这几个箱子被西北司令退回段府。如今她和项家麒早就做成了夫妻之实,却又带着这些个嫁妆北上。
这人生,无论你如何计划憧憬,都会给你出其不意。现实中掌握命运何其艰难,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赈灾展览是由宁汉几所大学的教授们发起的,展出干脆就设在校园里。段成冀有一个大学同学在这里教书,最近携家眷北上到燕京大学任职。房子暂时空出来,借给成钰夫妻暂住。
天柱拿着湿抹布在屋子里上下翻飞,一边仔细的抹去所有灰尘,一边抱怨:“这房子太脏了。少爷最怕灰尘,这才刚出院,病在这里怎么办?”
项家麒大病初愈,禁不住旅途劳累,此刻一脸疲惫的歪在一只天柱擦干净的藤椅里,指指天柱道:“不要啰嗦。我看这里比饭店好。宽敞又自在。这大学去年才搬到这里的,附近没有称心的饭店。住这里最合适,何况只是凑合几天,就回家去了。”
成钰也要去浴室拿抹布帮忙,被项家麒叫住道:“天还冷呢,总碰凉水、对你不好。再说我朱儿是画家了,画家的手,不能干这些。”
段成钰平时被他宠惯了,即使是这样,听到他的甜言蜜语时还是会心动不已,丝丝甜意涌上来,在眼里化成似水的柔情。项家麒不让她碰水,她干脆打开箱子,取出床单收拾床铺。
两个人一起收拾,没半个时辰,小屋子里已经窗明几净、一派过日子的气息了。天柱又叫了汽车,出去买了热干面,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了在武汉的第一顿饭。
段成钰参展的画,在上海时就已经提前装裱好了,由段成冀送到组织委员会。开展这天,校园里文人墨客济济一堂。众多媒体也赶来,因为当今有影响的画家书法家来了大半。还有一些收藏家拿出了传家宝用于展览。展出和卖画的一切收入,都捐给两湖糟灾的民众。
段成钰今日早早起来梳洗。她平时都是以项太太身份出现,而如今,她是以画家段成钰的身份第一次亮相。
组委会举办了简单的剪彩仪式,段成钰穿着枣红色修身旗袍,外面是黑色的半长大衣,挽着项家麒站在门外等候入场。项家麒时不时的侧头看她,只见她雪白的玉颈伸的长长的,抬着小巧的尖下巴,一副翘首以待的模样。项家麒见她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意盈盈。
剪彩结束,文人墨客们互相谦让着进得屋内。成钰的画与其他几个新锐画家的作品悬挂在一个展厅。她一共带来两幅山水,一幅画鸟。没多久,她画的巨幅金碧山水前就站满了人。
看着大家指指点点,又交头接耳。站得远远的成钰攥着项家麒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项家麒阅画无数,他深知道成钰的水平很快会展路头角。他更知道画前面的很多人也是抱着热闹八卦的心态欣赏的。毕竟这个年代女画家屈指可数,而且成钰身上还带着他项家麒新太太的标签。
项家麒拉起成钰的手道:“去别处瞧瞧。不要总盯着这里,越看越紧张。”
成钰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一步三回头的跟着他往别的展室走。沿途不停的碰到人寒暄,几乎所有人都看了成钰的画,真心的、奉承的赞誉不绝于耳。
展出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古代书画展厅。还没进大门,已经看到里面人头攒动。春寒料峭的时节,大厅里竟然有些温热的人味。
“那不是陶师傅?”成钰指着人群中一个花白的脑袋说。项家麒定睛一看,果然是成钰的国画师傅陶欣茹。成钰虽然和他学画时间不长,但陶师傅对她颇为赏识。
项家麒挽着成钰,走到陶欣茹身边。老师一见他俩,也兴奋的迎过去。
“成钰,我看到你的画啦,这么久没见,一点都没退步。为师很欣慰呀!”老头声音洪亮的说,恨不得所有人都听到。
“还要多谢恩师教导。师傅,等我们回了北平,您继续教我如何?”
“好好好!”陶师傅忙不迭的答应。他又转向项家麒道:“从璧,你去那边看了可有?”
项家麒摇头:“可有什么稀罕的东西?”
陶欣茹凑近了道:“溥儒把平定帖带来了。你不知道?”
项家麒神色一凛:“真的?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说完他回身就拉着成钰,都没顾得上和陶师傅道别,就要往人群里扎。成钰被他拽着,不好意思的回头和师傅道别,陶师傅早就知道项家麒这份痴劲,笑着挥挥手,也不计较。
展厅的最尽头,一众长袍马褂、西装革履的文人,头上像被人牵了线似的,都保持着一个姿势,仰望着墙上一方巴掌大的黄色字帖。
离近了看,那墨迹微微发绿,纸上的五行草隶书,古意盎然,笔法苍劲婉转。虽长不足一尺,却盖满了朱印。
项家麒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微微张着嘴,仰望着字帖的脸上,是男孩子见到初恋情人的表情。成钰仔细回想认识他以来的情景,这种痴情的眼神,还真不多见。
那人就这样背着手,站在字帖下仰望良久,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还是一动不动。成钰在身后扯他的袖子,他才恍然醒来。
“不愧是中华第一帖呀!”他像是和成钰感叹,也像是自言自语。
“就这八十几个字?”成钰在等项家麒的时间里,已经把字数都数过一遍了。
项家麒虔诚的点头:“这帖子,比‘兰亭序’还早几十年。早就听闻陆机的草书,若篆若隶,笔法奇崛。果然名不虚传。别看它只有八十几个字,但妙就妙在平淡质朴,随意洒脱。”
被他这么一讲解,成钰抬头再看,似乎也是越看越妙。待到周围的人流散去时,她小声凑到项家麒耳边问:“你说……这宝贝,不会也被溥儒卖出国去吧?
项家麒腮边的肌肉绷的紧紧的,他不由得握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这一次,我绝不放手。我得把这平定帖买回来!”
一天的展览结束,段成钰还沉浸在三幅画作全部高价售出的喜悦中。她没有想过,自己从小就被父母说的一无是处的爱好,能有这么大作用。三幅画拍卖的钱,全部捐给灾区,能让成百人有足够的粮食坚持到秋收。她的技法风格也得到了业界的肯定。那些画家曾经让她高山仰止,如今会亲自走到她面前,说她是可造之材,这让成钰信心倍增,晚上连米饭都多吃了一碗,觉得多吃些才对得起画家的名头。
“不能再吃第三碗了,你见过哪个画家是胖子吗?得仙风道骨才行。”一旁仙风道骨的项家麒拿她打趣。
成钰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么瘦,有什么用处?握笔都没力气吧!”
天柱面无表情的往嘴里扒拉着白饭,对于两个主子的打情骂俏习以为常了。
“朱儿,咱们早些回北平去吧!”项家麒举着筷子,神色正经的说。
“展览还没结束,三哥说要过一星期才走。怎么突然改主意?”
“我…我想回去赶紧找荣宝斋的老板,托人打探一下溥儒的底细,看看这平定帖要多少钱他才出手。”
成钰颦眉想了想。项家麒爱字画,她最知道,她也支持他。可是这一次丢了照夜白,他在医院里住了快一个月。成钰怕刚缓过来的项家麒再次经受打击。
“从璧哥哥,先不要这么心急好不好?溥儒卖不卖还两说着。当年乾隆想得这帖子,人家老祖都没给。或者他只想卖给日本人。毕竟他堂哥还在关外做日本人的傀儡。退一万步讲,他若真的要卖,可能是天价,咱们不能不惜代价去买。你是一家之主,得考虑老小的生计,不能挥霍无度呀!”
项家麒低头听她的一番话,脸上的表情从跃跃欲试,很快变得极尽失望。手里的筷子也放下了,饭碗里还剩了大半碗米饭。
“不吃了?就吃这么几口?”成钰低头,从下往上看他的脸,那人平时熠熠生辉的丹凤眼此刻暗淡无光,像糖被夺去的小孩子。
七尺高的大孩子就这么沉默的坐着,也不说话。段成钰立刻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话说重了。
“我不是拦着你去问,只是让你别着急。我这不是怕你再病一场吗?”成钰赶忙解释。
项家麒过了半晌咕哝了一句:“那万一他真的卖,好几万大洋,你让我买吗?”
成钰咂舌道:“三哥作大学教授,一年的薪水才六百大洋。这样一掷千金,真的值得吗?”
项家麒抬起头,话音极轻,却意味深长的说:“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朱儿,若是再眼睁睁的看着它流失到国外,我真是妄做中国人了。我这一生,恐怕都难安。”
成钰也不由得被他的话触动,他曾经说过,与他这样肩负社会责任的人结合,会受委屈。可自己不也是被他这份初心打动吗?
“嗯,好。从璧哥哥。我明白。咱们收拾收拾,回北平去,咱们筹钱,给它买下来。再吃两口饭好不好?病在路上就麻烦了!”
项家麒听了,一秒就显出得意的神情。
“唉,我就知道朱儿最疼我。”他满脸轻松的转头对天柱说:“少奶奶说收拾东西。天柱,赶紧的。”说完又回头对成钰谄媚的笑,让人恍惚觉得刚才说那一番话,一脸的忧国忧民不是他项家麒。
那人三口两口吃完饭,自己先起身去收拾了。剩下气鼓鼓的天柱小声嘟哝:“昨天才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今天就要走。少奶奶,我们少爷被您惯得越来越没样了!”
成钰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天柱,你也是胆子大了。敢这么说你主子?”
天柱不屑的撇嘴。他和项家麒从小一起长大,其实关系更像兄弟。平时也经常口无遮拦。他嘴上这么抱怨,其实心里比谁都欣慰。他们这位少爷虽然秉性顽劣,却又至善至纯。如今终于有一位懂他疼他的少奶奶可以惯着他、照顾他。让他就这么任性的当小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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