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骨肉相连

小说:朱砂碧玉佩 作者:睡觉蟹
    开往天津的列车上,项家的大少爷,和一众随从,包了一节车厢。下人们都挤在一侧坐着,项家麒自己靠在离得老远的座位上,神情倦怠,缄默不语。

    “爷,餐车给送来了解暑的汤,喝几口吧,肚子里能舒服些。然后躺下睡一会,这么熬着可不行。”

    平日里对下人最随和的项家麒,今天几乎一句话没说。只有天柱敢近身。项家麒曾经觉得自己伶牙俐齿,会讨女孩子开心。可是如今朱儿没在身边,他才明白,那些俏皮话,都是因为她,才自己溜出来的。她没在,把他的聪明劲都带走了。

    项家麒没回答天柱,直直的望着窗外飞驰的田野。细瘦的手握成拳头,在前胸和腹部交替揉着。天柱知道他哪哪都不舒服,不敢再深劝。昨夜从段宅回来,他又吐又喘,折腾了一整夜,今天能上火车已经算谢天谢地了。

    车上没有像欧洲火车那样的卧铺车厢。项家麒有些坐不住,把长腿放在车座上,身子往下滑。天柱赶紧拿了个包袱当枕头,给他垫好,扶着他躺好。

    “爷,听我一句劝。”天柱伏在他耳边,压低声音:“您得打起精神来。家里的情况……不太好。老爷这一病,二老爷派了人围了院子,连银行里老爷的买办襄理都进不来。老爷的病一半是气的。现在就指望你回去操持呢。这时候,您可不能倒下了。留得青山在,多少个段小姐回不来?”

    项家麒伸出手,扒拉天柱的脑门:“头疼,让我眯一会。”

    天柱的话,多多少少还是起了些作用。项家麒晚上勉强吃了些东西,服了药,又是一路昏睡。火车到天津的时候,好歹是缓过来些。

    从天津到北平的火车要隔天才开,项家麒哪里等得了,他吩咐人雇了汽车,从天津火车站直奔北平。

    车子驶近后海时,已是夕阳微斜。车子开得快,银锭桥那一弯白色,在粉红的落日余晖下只是一晃,仍是那么端庄玲珑。

    盛夏时分,湖边三三两两乘凉的人,坐在马扎上,扇着蒲扇。夏日的风吹动扶柳的枝子。湖心岛上聚集了成群的野鸭,大多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临近岸边的水面上,布满了片片荷叶,绿的一尘不染。叶间点缀着粉雕玉琢的荷花。

    一切都还是当年前离开时的样子。项家麒当年为了逃避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和虎视眈眈的亲生父母,匆匆离家。如今再回来,心里记挂着重病的养父,和独自留在上海的朱儿。这本该是亲切的故乡景色,如今似乎美得与他无关。他坐在车里瞧着,仿佛窗外是阳间的烟火气,阴间的孤魂只能看着,却摸不着,阳光也照不到他。

    汽车停在宅子的门口。天柱一溜烟下车过来扶他。

    “爷,你慢点,别急。走快了当心头晕。老太爷等着你呢。”

    项家麒虽是步伐不稳,仍是快步穿过两道月亮门,回廊后的竹林,似乎也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唰唰”的声音。

    好些个佣人见他回来了,在旁边小道上飞快的跑,奔走相告。

    还没走到父母的卧房,就见到小脚的养母,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站在门口眺望。

    “娘!”项家麒见到那瘦小的身影,和布满皱纹的脸庞,颤抖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他本要请安,被母亲一把拉住:“从璧,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扶着母亲进屋。浓重的药味和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陈旧味道扑鼻而来。看到床上形容枯槁的父亲,项家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从璧不孝,回来晚了。”

    父亲起不来,见到他跪在地上,急急的摆手。

    母亲过来拉他:“我的儿,你身子不好,快起来。别让你爹着急。”

    项家麒心里满了愧疚,堵的喉头都是紧的。他起身坐在父亲床边。

    父亲冰凉枯瘦的手拉着他,死死不放手。

    “从璧,从璧。”他声声叫着儿子:“怎么瘦成这样……”

    “国外没有合胃口的吃食,回家来,补一补就好了。”项家麒也握住父亲的手。

    “从璧,你回来,爹就放心了。过去……爹舍不得你劳累,你爱做什么,爹都由你……只是,如今……爹要求你一件事。”

    “爹,您别这么说。折煞儿子了。是我太贪玩,耽误了正事。往后,儿子听话就是。”

    “从璧,我现在……只有靠你了。”老爷子抬手向项夫人示意。项夫人去里屋,很快取出一个小硬木盒子来。

    “这是两家银行的印件,你爹不放心交给别人。给你留着。”母亲走到跟前说。

    父亲也气喘着说:“这份家业,如今要交给你了。从璧,你可别让你娘受了委屈!”

    养父一生与养母举案齐眉,他因为没有子嗣,也试着娶过两房姨太太,但都没能有个一男二女。抱养了项家麒后,很快把姨太太都打发了。项家麒的记忆里,父母两人,从来没红过脸。他知道父亲这话的意思,二房,也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不得不防。

    “爹,从璧虽愚拙,但可以慢慢学。只要我在,就没人敢欺负我娘。”

    听了这话,项老太爷晦暗的脸上,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在项家麒的保证下,父亲似乎是放了心。很快沉沉睡去。

    母亲见儿子的脸色,比他重病的爹好不到哪去,一再劝他去更衣休息。

    项家麒依依不舍,又拉着父亲的手坐了半晌才出门回自己院子,临出来时,嘱咐下人把外间收拾出来,今晚他要自己值夜。

    项家麒自己的院子就在父母的院落旁边。舒玉则是自己住在离得老远的偏院。如今老丈人病重,家里正是忙乱,却没听说舒玉出来打理。项家麒细问了一下天柱,他这位夫人仍是关在偏院里吞云吐雾,与世隔绝。

    刚进了自己的院门,身后响起“哒哒”的脚步声。项家麒回头看,他亲生父亲的下人才望正满头大汗的跑来。

    “大少爷,二老爷问您得没得空,他听说您回来了,也惦记着您呢。”

    项家麒站住脚步回神,按理说二房那边也是该去请安的。索性趁着还没歇下,先去了。

    宅子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种着片片莲花,此时也开得正旺。二老爷的院子在池塘对面,要穿过长长的回廊才能到。

    项家麒的亲爹亲娘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太阳要下山了,还没有掌灯,堂屋里显得一片晦暗。门上“敦诗说理”的大牌匾,似乎随时要压下来。

    项家麒进了屋就弯腰请安,看不到他们的脸色。

    “从璧,几时回来的?”父母开始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项家麒躬身一一作答。

    二太太毕竟是亲娘,拉了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佣人上了茶,看来一时半会不会放他回去。

    “从璧,你这回是不是拿了个洋博士回来?”

    “二叔,从璧不才,只拿了个硕士。要当博士,还得几年才行。”

    二老爷捻了捻胡子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念书的料。如今大老爷病重,耽搁了你。等这边安顿好了,还是可以回去接着念。等拿了洋博士,二叔给你登在报上,到时候去大学里某个闲差,该有多好。”

    项家麒不知他是何意,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二老爷继续说:“我知道你爱玩,身子又不好。家里如今上上下下也有不少事需要打理,真是拴了你。其实,从璧呀,你也不用担心。家里还有我和你二婶操持。你以前如何,今后也如何。咱们是骨肉相连的至亲,你的吃穿用度不会短了你。”

    这一下项家麒明白了。这骨肉相连还在其次,刚才养母交给他的盒子才是要紧。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以他的本性,是不想接手家里的生意的。他是随性洒脱的人,不愿意卷到这些尔虞我诈的是非里。特别是亲人之间的尔虞我诈,让他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栗。

    但是如今他逃无可逃。刚才养父的话不言自明。家里的买卖,是养父一手置办的,其中不能不说是仰仗了养母和原来那个大总统的兄妹关系。这些年,养母在祖父母那里独独受宠,惹了不少嫉恨。大总统已经成了万人唾骂的逆贼,养母没有了依靠,养父过世后一定会落得凄惨的下场。养父母对他素来宠爱,养育之恩他不能不报。

    想到这里,他慢慢抬头对二老爷说道:“二叔,如今我爹病重。我也该收收心了,我已经答应了他,要去银行里做事,往后……我是不会离开北平了。”

    二老爷乍一听这话,神色微微一凛。他假装若无其事的咳了一声,用干涩的声音道:“好,很好。你爹没有白疼你。你是老大,如今要出息了,是项家的福气。很好。”

    项家麒从那一声声你好中,听到了恨意。他低下头,不敢看这位亲身父亲。

    “你大老远回来,也累了。去休息吧。我这里不用天天来请安,陪你爹要紧。”

    项家麒回家的第一夜,是在父亲卧室的外间睡的。他打发了下人,自己夜里一次次的起来查看。父亲气虚,夜里要咳痰,他扶着老人坐着,帮他拍背,一坐就是半天。

    他知道这种事情是不用他做的。即使做了,对父亲的病,也没什么用处。项家麒只是觉得这是个仪式,是安抚心里愧疚的仪式,做给自己看罢了。

    寂静的夜里,外屋点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卧室客厅一片漆黑,只有父亲粗重的喘息声,一声声,把他拉回现实,拉回中国,拉回这个没有成钰的深宅大院。此刻,他觉得朱儿,离他很远很远。

    清早的后院,下人的院子里。天柱跨出屋子。在院子里,让媳妇舀水洗脸。

    “快一点儿,我赶着去少爷院子里。他在老爷那一宿没睡,准累坏了。我最好去迎迎他。”天柱催促着媳妇。

    他的小舅子万福正好进院门,万福是门房,昨天晚上值夜。他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

    “姐夫,起了。”

    “万福,昨晚没在门房里睡吗?怎么困成这样?”

    “嗨,别提了。昨晚天都黑了,二老爷出门去。到了半夜才回来。我本以为能踏实睡了,结果今天天刚亮就有客。穿着大马靴,大呼小嚷的要见二老爷。我通共也没睡几小时。”

    “二老爷这又是唱的哪出?”天柱一边擦脸,一边小声嘀咕。

    他匆匆趴拉了两口饭,就直奔大老爷的院子,想要去接项家麒。

    进了院子,却没见人影,拽过一个小丫鬟问,小丫鬟道:“大少爷刚才被二老爷叫走了,说是有要紧的事。”

    “二老爷?昨天不是刚去请安了吗?”天柱嘀咕,站在原地,越想越不对劲,会不会和那穿大马靴的人有关系。他心道不好,赶忙叫了几个项家麒的下人,撒腿就往湖对面跑。

    二老爷的院子里,青砖地面还凝着露水。空气里是微微的凉意。项家麒穿着长衫,跪在石头地上,头却没有低下去,眼睛冷冷的看着站在旁边的两个人。他亲爹毕恭毕敬的半哈着腰,面冲着西北军的谢参谋长。

    “长官,我家老大闯下的篓子,如今已经问清楚了。你看怎么处置?”

    谢参谋手里拄着军棍,敲了敲地面道:“既然项公子承认了,当年是他劫了我家司令的八姨太。如今只有一条路,把项公子带去见捕房,按理处置。”

    项家麒抬头一字一顿的说:“谢长官,当年段小姐还没有嫁给你家司令,这事不由得你们主告。若是段小姐不追究,无法立案。”

    “混账东西,你少说两句!”二老爷走过来,抬着手做势要打项家麒。

    项家麒知道这根本就是二老爷把消息透露给司令的。他派了自己的佣人才望一路跟着,很容易查到他去了段府。当年成钰被劫持的事上了报纸,两下一联想,自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己昨天应该是激怒了二老爷。面对万贯家财,骨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自己如今已经明确的站到了大老爷一边。这亲爹是要置他于死地呀。

    “哦,项大少爷的意思是,你和段小姐两情相悦。这事就可以这么算了?段老爷是接了司令的红贴的,如今她要听从父母之命,和我家司令完婚才行。”

    “这不可能,段小姐已经不能再嫁。因为……我和她已经在法国结婚,她是我项家的媳妇了。”项家麒微微抬头道。

    “什么?你这个逆子。”二老爷对他怒目圆睁,项家麒却没有半分要躲避。

    “没有和家里商量,你在外和人私通。项家不承认这个媳妇!”

    “二叔,我并不是您的儿子,这话,应该由我爹来说。段小姐嫁给我前,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何来私通。咱们项家又不是没有在外面养姨太太的先例,如果项家都不承认,我那些个堂弟堂妹,还能姓项吗?”

    “混帐东西!”二老爷气的青筋暴露,一步上前,抬起脚,猛的向项家麒胸口揣去。他使了浑身的力气,在抬脚的一瞬间,项家麒看到了他脸上的煞气。

    他早就盘算好,土司令心中这口恶气,靠赔礼道歉,是没用的。司令不缺钱,也不缺女人,项家麒若不当众跌面子,这一关过不去。眼下院子里乌压压站着谢参谋带来的兵,自己家的下人也都攀着墙头看热闹。他若想过这一关,恐怕得挨顿打。

    他曾经计划着,等大老爷好一些,告诉他老人家,让他当和事佬,请司令来赔个罪,或是做个样子打两下。没成想,这把柄落在亲爹手上。这一脚,他算是躲不过去了,若想娶了成钰,这一脚他也必须挨。

    想到这,他没敢有一丝闪躲,结结实实的迎上去。

    虽是有思想准备,但当他胸前炸开爆裂的疼痛时,当他眼前一片漆黑时,当他完全无法呼吸时,他还是怕了。他怕他再也见不到朱儿了。他怕自己不能实现对父亲的承诺,再也起不来了。

    耳畔回荡着忽远忽近的惊叫声。有人跑过来扶他。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每一次呼吸,胸口都是剧痛。

    身后有人撑着他的头,拼命的叫他。项家麒喘不过气来。他觉得下一秒就要憋死了。

    不行,他不能撇下父母,不能撇下朱儿,他挣扎着要起身,要喘气。胸口里有什么堵着。他拼命的捣气,一股热流猛的从口中冲出来,腥热的溅到地上。耳边又响起惊呼。他觉得胸口松快了一些,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这一路上,他实在太累了。

    项家麒嘴角挂着鲜红的血迹,在天柱怀里,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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