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绚烂而短暂,转眼又是最有巴黎味道的深秋。这座城市里白天能玩的地方,项家麒已经差不多都带成钰去过了。巴黎以丰富多彩的夜生活闻名于世,可是对于成钰这样的大家闺秀,很多场合实在不适合。
段成钰觉得应该收收心,好好把功课应付了。如今的她,要学法语,还要学西画,再见缝插针的陪项少爷游山玩水。忙得像陀螺一样,学业却一项都不精。冬天的时候就要大考,成钰心里有些没底。
这一日项家麒又有些低烧,成钰陪着他在家养病,自己也好做些功课。
成钰在客厅里,专心致志的坐在书桌前。今日阴雨,屋里有些昏暗。她打开暖黄色的台灯。咬着铅笔写法语文章。这法国人自豪于自己语言的严谨,可苦了像成钰一样的外国人。不同的人称,要用不同的动词,还要有时态变化,着实让人头疼。
成钰每日里一节课不敢落,黑板上的每个字母都抄下来,能勉强得个乙等,就谢天谢地了。再
看里面床上的人,此刻正头上顶着手巾把子,翘着腿,跟着留声机里唱着空城计。却是一考就拿甲等。
成钰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本事对于学外语极有用。先不管说的是不是正宗,人家看过的法语文献能背下来,写论文自然就简单了。
他的中文功底也是一等一的好。诗书画都有涉猎。特别是写得一手好字。出口成章。
床上的项家麒此时唱的兴起,一串咳嗽却不合时宜的涌上喉咙。成钰听了,赶紧进屋。
“手巾给我,我给你换一个。”成钰说着,自己就要取那毛巾。
“不要了,老顶着,我都不敢动。”项家麒自己把毛巾拿下来,递给成钰道:“中午出去吃饭好不好?”
“别胡闹,回头烧得高了,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再说你吃的下东西吗?”成钰拿了毛巾进浴室,仍是用凉水镇了,拿出来,放在他额头上。顺便摸摸他的脸颊,哄他道:“快些好了,再出去玩。”
项家麒好玩,可是这身体真是拖累。他经常是由着性子玩个十天半月,就发一次烧。特别是入秋以来,连续低烧。他表面上云淡风轻,说不碍事。但他脾胃太弱,一病起来,一点东西都吃不下。有的时候喝水吃药都会吐。烧的高了,还会咳喘。他每次生病,成钰都觉得心头少了一块肉似的。
项家麒瘪瘪嘴,虽然闷得晃,但是也没有法子。
“我睡一会儿,若是下午退了烧。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项家麒这一觉睡到很沉。窗外的细雨有节奏的敲打窗户,屋里昏暗温暖,不要说项家麒,连成钰都昏昏欲睡。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那人才悠悠转醒。
“朱儿……”他从床上坐起来叫她。
成钰在客厅沙发上打盹,迷迷糊糊的答应。
“我退烧了。可以出去了吧?”项家麒披上衣服出来。
“去哪里呀,天都黑了。”
“就得天黑了才去。咱们去红磨坊看康康舞怎么样?”
别说看,成钰一听就已经羞了一个大红脸。谁不知道那舞是只给男人看的。
“胡说。我一个女孩家,怎么去?”
项家麒走到衣橱里前,拉开抽屉胡乱翻找。一边忙一边说:“你就说你要不要去看吧?若是想去,我自有办法。”
成钰心里自然是好奇的。都说这康康舞极热闹。跳舞的都是一等一的法国美女,服饰艳丽,热情如火,要不这舞怎么会世界闻名。可是成钰哪里肯说愿意,只能红着脸说:“你就欺负我,欺负我没人做主。”
项家麒找到衣服,笑着过来拉她的手:“我给你做主不就完了。走吧。”
原来,项家麒的所谓办法,就是让成钰穿上他的衣服,假扮男孩子。十分钟之后,屋子里站着一个穿着大大的衬衫西服,戴着礼帽的假小子。
成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哭笑不得。这怎么可能骗得过看门人?
“你以为谁会深究吗?这巴黎为什么叫浪漫之都,就是因为没人认真,都是由着性子。到了晚上,什么事情没有,放心。”项家麒上下审视成钰。低头发现裤子太长,蹲下身要帮她挽裤脚。
他半跪在她脚前,提起裤脚往上卷。成钰刚才穿的裙子,如今外衣换了,里面脚上还是女人丝袜。裤脚被提起来,精致白皙的脚踝尽在眼前。
项家麒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握住那脚踝。他甩甩头,挽好裤脚放下,站起身。
他和成钰在一起快一年了。却还是相敬如宾,每日把她送回一墙之隔的公寓。他不是不想她,可是家里舒玉的问题没有解决。他不能把成钰的后路绝了。这种克制对于项家麒来说极难,可是他只能咬牙顶下去。
司机已经等在楼下。成钰这才知道,那人早就安排好了,根本不是一时兴起。
车子驶上香榭丽舍大道。路边延绵如繁星的路灯和商店闪烁的招牌,把大道映得如同白昼。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衣着光鲜的绅士、霓裳羽衣的贵妇,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和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
离剧院很远,成钰就看到那处香艳的招牌,和招牌下攒动的人头。
“好热闹!”成钰小声嘀咕了一句,手下不自觉的握紧了项家麒的手。项家麒拍了拍她滑嫩的手背说:“人多,一会儿跟紧了。”
项家麒已经提前定了票。和门口的检票员一说自己的名字,那人立刻找出他的头等包厢戏票。然后毕恭毕敬的引着两人上了二楼。这期间那检票员面不改色,一口一个先生的叫成钰,成钰几乎觉得他眼瞎了。进了包厢,项家麒塞给那人一张大票。检票员眨了眨浅灰色的眼睛,冲成钰暧昧的笑。
段成钰一边打着冷战,一边坐进红丝绒的靠背椅。半个身子藏在暗红色镶金坠子的幕帘后。
项家麒笑道:“进都进来了,还怕什么?”
成钰小心的探头往楼下看,其实也有不少女士礼帽点缀在座位中。只是那一顶顶帽子都俗艳繁琐,实在不像良家妇女戴的。
姑娘还是往后缩。项家麒贴心的坐在她前面,帮她挡住半个身子。
幕布拉开,先是小丑插科打诨。楼下走道里穿梭着卖香烟和卖花的人,一时间仍是吵吵闹闹。
这舞厅也供应饭食。楼下最便宜的吧台座位只有一杯香槟酒。包厢里则是全套的法国菜。
项家麒在头盘的盘子里挑挑拣拣,只吃了些沙拉里的松子,咗了一口开胃的杜松子酒。
随后上来的浓汤很醇厚,成钰喝完,用面包都抹干净了。项家麒却是一口没动。
“你一口都不吃,人家服务生和大厨都会不高兴了。”成钰说道。
项家麒皱皱眉头,却把汤推得更远。成钰知道他还是不舒服,也不敢再勉强。
他朝门口示意,服务生立刻闪进来。
“麻烦告诉厨房,后面的餐点不用给我上了。这位先生的还是继续。”他指了指成钰,然后又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服务生:“您若是知道这位先生在哪个包厢,麻烦告诉他一声,我在这里等他。”
服务生只瞟了一眼那卡片,就会意点头,很快退出去。
“你约了人?”成钰下意识的把椅子往后挪了挪。
项家麒攥住她的手:“没事,一个古董商,只是随便闲聊一下。馋猫,你接着吃。”他一边说,一边刮了一下成钰的小鼻子。
名片上的人似乎早就等在门口,不一会、门口的帘子掀开,一个鹰钩鼻子的法国人走进来。他脱帽致礼,果然也是谢顶。
“项先生,我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您终于来了。”鹰钩鼻子紧紧握住项家麒的手,好似项家麒是要到手的一块肥肉。
“对不起,病了几日,今天才好些。”项家麒微微鞠躬,然后又很快坐下。鹰钩鼻子坐在他对面。成钰仍是躲在项家麒身后。
“您提到的东西,带来了吗?”项家麒看向他手里的一个长长的布口袋。
鹰钩鼻子忙不迭的把布口袋放在桌上。
“带来了,这只是其中一件,我的公司里还有不少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从布口袋里抽出一个画轴来。
这画轴很旧,两头的木头都已经斑驳了,带着一股子霉腐味。项家麒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白手套带上,站起身,示意鹰钩鼻子,他要自己打开。
小心翼翼的打开画轴,里面装裱的地方已经有了很多残破。那画纸,似乎一碰就要碎开掉下来。
整幅画打开。是一幅夏木垂荫图。落款是“玄宰”。
画并不大,但是装裱得很长,有很多题跋。成钰还是头一次有机会见到董其昌真迹。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法国人手里有如此珍贵的画。
项家麒戴着白手套,掏出放大镜,借着餐桌上的灯光细细的看,半晌才直起腰问:“请问,这幅画为什么不在古董画廊出售,要用这种不正规的方式找买家呢?”
鹰钩鼻子叹口气说:“没有古董行愿意收呀。这画保存的不好,残破成这样。法国没有工艺能修补。况且谁也不知道这画的价值,没有客人感兴趣。画廊是不愿意做赔本的买卖的。”
项家麒把画仔细收好:“这种方式的买卖,让人不得不起疑心。实在是不正规。怎能知道画的真假呢?”
鹰钩鼻子却是不屑的笑笑:“项先生,我刚才说过了。这种画,在这里没市场,我们的客人不认可。没有市场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去费心思造假。若是日本书法,倒有可能造假。你们中国画,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也许是在中国做的,然后漂洋过海来这里,也不可知呀。”项家麒翘起二郎腿,摘掉手套,扔在桌上。
鹰钩鼻子听了也有些紧张,赶忙解释:“应该不会。这批古董是从一个英国人家里买来的。已经在他家阁楼上放了很久了。有的都被老鼠啃了。”
项家麒听了,深吸一口气,他撑着桌子起身道:“谢谢您今天赶来。这幅画我不确定是真是假,但确实是好东西。所以我会按您的开价留下。”他说完掏出支票,在上面写下数字,签了名。递给鹰钩鼻子说:“有时间我会去您的公司,希望您妥善保存其他古董。”
鹰钩鼻子没想到能做成这笔生意。他对这幅画已经不报什么希望,计划贱卖清仓了事,谁成想绝处逢生,碰到了这块肥肉。他兴高采烈的拿了支票,一次次的握手,才退出去。
侍者赶紧趁此机会上了主菜。演出到了高潮部分。舞女们换了大红的舞裙,一边随着音乐吆喝,一边卖力的踢腿。
项家麒坐回座位上,看着台上的舞女。手指一下下拨弄那装画的锻布口袋。
楼下有人抽烟,烟味、法国人的体味、混着舞女们的脂粉味蒸腾起来,让他一阵阵的犯恶心,
他深吸口气,想找些话题分散精力。
桌上有一摞信纸,是留给客人们写便条用的。有红磨坊剧院的暗纹。
项家麒随手拿起便签纸,掏出钢笔,看看身旁穿着男装的成钰,随手写到“南朝的女多骄,你本是天波府的杨八姐,女扮男装你为哪条?”
他把纸条推给成钰。成钰定睛一看,才知道是京戏“挡马”里的戏词,说的是杨八姐女扮男装的事。
成钰打他的手:“还不是项公子的馊主意?”
那人不想说话,提了口气,又写道:“没有嗓葫芦,耳唇还有窟窿,小脸蛋那个白又嫩,头上还香味浓。她不像一个男子汉那,倒像一个女花容。”一边写一边笑。
成钰见他越写越出格,赶忙夺下那纸,攥成纸团,却又不舍得扔。偷偷揣进怀里。
那人没力气,也不抢,还是看着楼下的舞台,一手却轻轻敲打着胸口。成钰初还以为他是按着曲子打点,却发现他敲得没有规律,越来越烦躁。
段成钰这才发现不对,探身问道:“闷得晃,是不是?”
那人微微侧身,对成钰说:“把羊排吃了吧。我知道你爱吃。吃完咱们回家。”
成钰哪里还有心思吃羊排。用手在他后背上下胡噜。项家麒又忍了会,觉得似乎忍不过去了。他有些焦躁的在衣服口袋里翻找。
“是不是喘了?”成钰已经听到他肺里丝丝拉拉的声音。
“你的药呢?”成钰急着问。
项家麒按着胸口,已经呼吸困难,他忍不住□□了一声:“嗯……,在大衣口袋……里”
成钰这才想起大衣存在了门口的门房。她慌忙闪身出了帘子,侍者等在门口。
“麻烦您把项先生的大衣取上来,要快。里面有药,他不舒服。”
成钰说完,掀起帘子回来。项家麒双手撑在看台的栏杆上,肩膀上下起伏,喘息声骇人。
段成钰从身后搂住他。他无力的靠在成钰的肩膀上,张着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侍者应该是很快就拿着大衣跑回来了。但是成钰觉得这两分钟实在是漫长。怀里的人面白唇青,似乎随时会憋死过去。
拿到药,放在他嘴里,帮他按着下颌。能摸到他顺着下颌流下来的冷汗。
“心里不舒服是不是?从璧,不要这样,不舒服的时候,不要强笑。”成钰搂着他,等着他呼吸起伏渐渐平息,在他耳边低声说。
喘息渐缓的项家麒,无力的伏在成钰肩头。他又起了高烧,滚烫的额头紧贴着成钰的脖颈。成钰能感觉到他在不住的摇头,耳边的他在震耳欲聋的歌舞声中,小声的念: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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