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八月十五,天气由凉转寒,西风冒吹,时有沉云遮日、阴色覆城之时。
这一日,曦华公主无处可逛,抱了本《国风》闯进棹兰斋,要苏媺为她讲解。花照和叶萦跟在后面,端着大盘小盏的吃食,脸上露出“庆幸难得”的喜色来。
苏媺叹道:“宁学士早已将《国风》都讲过一遍,也算辞信意达,可惜你左耳进右耳出,都浑忘了!”
“我不爱听她讲得干干巴巴地。”曦华占了紫燕流云美人榻,摊着两只手懒成个“大”字,张着小嘴等叶萦把白玉葡萄喂给她:“父皇一回宫,我就得去文学馆受难,横竖还有段日子,且让我先松快些!”
琯溪蜜柚、兴隆风栗、桂花乳酥、蒸梨膏……在红木几案上一字排开,叶萦是最懂主子心思的好丫头,曦华一个小眼神儿丢过来,她便知该奉上哪一样。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我记得讲这首《郑风》时是夏天,你还说把御花园里的镜湖想成山之隰,荷花铺满塘面,荷叶田田如盖,旁边山上是乱蓬蓬的扶苏树,虽不及御花园里的景致那么整饬,但应该更有野趣。”
“我哪记得什么山之隰,什么扶苏树的,园子里又没有!”她点点一只脚丫,忽然翘起头,一双手臂垫在脑后,好奇道:“嬍姐姐,京城南郊的扶苏山,是因为山上种满扶苏树,才叫了这个名字吗?”
“非也!”苏媺笑笑,接过檀墨手中的黄芪红枣茶,枣肉饱满甜郁,啜一口,便有暖香垫入胃中。
“传说,秦始皇之妻郑氏生下长子后,以扶苏名之,希望儿子像枝叶繁茂的扶苏树一般健康长大。扶苏性情纯善,他曾到上阳城南郊一带游历,见山下采石场监工暴戾横虐,征民们昼夜劳作、苦不堪言。他十分生气,下令黜罚监工,征民可轮流养息。后来南郊山改名为扶苏山,以纪念他的恩德。”
曦华无趣地躺回去,嘴巴一嘟,一粒葡萄籽“噗”一下飞出来。叶萦忙伸手去接,那籽儿打在红木几案上跳了一下,落在地上不见了,一个小宫女忙趴在地上找。
苏媺瞅她一眼,无奈地摇头,口中念道:“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这句是说,本来要去见我心里最美好的人,不曾想竟见到一个轻薄妄为的狂徒。”
“哈,这就好比我本来想去见三哥,谁曾想这样倒霉,竟然碰上了太子。”
一众宫人一愣,都忍俊不禁。
苏媺哭笑不得,懒得纠正她故意乱七八糟的解释,接着念道:“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山上长着高大的松树,池塘里长着一丛丛红蓼。没有见到我心里最美好的人,却只见到一个狡猾多诈的臭小子。”
曦华翘脚掰着手指:“荷花、红蓼、扶苏、乔松都罢了,国风的山上和隰里还有什么?”
“很多啊,山有榛、隰有苓,山有漆、隰有栗,这就叫起兴,所谓‘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
“算是抛砖引玉吗?”
“未必!你看不上的瓦砾,也许正是别人心中的美玉。不过是以无我之境到有我之境罢了。”
曦华眨巴眨巴眼睛,想是已明白,却故意道:“横竖我是瞧不上太子的,那可是贵妃的宝贝疙瘩!立秋那日,太子代父皇去京郊祭祀五帝,翮贵妃便说宫中也要整肃仪容仪态,便是小孩子也要行动有仪、坐立有止。呵,不就是说给我听的么?”
她忽地坐起,一枚蝶翅衔珠金丝耳坠子掉在地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
“前几日你在毓节门遇到太子,干嘛不告诉我?”她转转眼珠又道:“三哥也不来看我,我总要想法子给你出气才好!”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三殿下已经替我解了围,何必再生事端?”苏媺嘴角噙着泊然疏淡的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说起来,‘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这说的就是你了。”
“哈,什么意思?”
“你一时半刻也忘不了你的三哥。他不来看你,你必然寝不安枕、只想见了面要哭给他看吧!”
“那当然!若是父皇把三哥也派出去做事,我可要哭死了,一定眼泪鼻涕齐飞的。”
释香忍不住笑道:“公主什么事都想着三殿下,当真是兄妹情深。”
“唉,我日日闷在这宫里,好比坐井观天,除了你和三哥,没人跟我玩。”曦华长吁短叹、抱怨连连:“二哥以前也常常陪我的,可现在他要帮父皇做事,人影儿也摸不着。”
苏媺纤细柔嫩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仿佛不经意地问起:“二殿下,哦,现下已是瀛云王了,他去西北已有近两年,这次皇上西巡,王爷一直随銮伴驾,应该也会一同回京吧?”
“那是自然!”曦华嘴角勾起,讥讽道:“前年二哥封王,翮贵妃苦心积虑要把他赶到剑南道去,还要赐个什么‘忠’字作号,哼,司马昭之心,全宫皆知。好在父皇舍不得,把东海给了他,封了他瀛云王。翮贵妃贼心不死,又想把他赶到封地去,总算二哥还有个好娘,多亏懋妃娘娘求了我母妃,让他到余家舅舅军营里历练,才算躲过那两劫。”
“王爷到西北军中历练,别的不说,单只身上的功夫,恐怕比你这乱用成语的功力要高出不少!”苏媺叹道,随手拿了张明花笺夹进书页:“出了暄颐宫,你说话要收敛些。哪里是整个东海,只是东边和北边罢了,被你这么一夸大,贵妃听了,心里又要不舒服了。”
“就是要让她不舒服!”曦华眯缝着眼,笑里微微夹些狡黠的小恶意:“说不定什么时候,二哥立个大功,父皇一高兴,真把整个东海都给了他。”
轻风闲漫地四处游荡着,一股沁人的芬芳忽地飘进棹兰斋,苏媺蓦地打断曦华的幻想:“皇上再疼爱王爷,也不可能过为已甚!说起来,三殿下也快有封邑了,不知皇上到时能否放在心上,又会把他封到哪里去。”
“你真是司马牛之叹!三哥过了年才十四,再等一两年也不急啊!”曦华瞅了苏媺一眼,眼底浮起一丝戏谑的笑:“放心!不是有我么?到时你挑个好地方,我告诉父皇一声就完了。”
苏媺却没有留意曦华的神色,她一时走了神,想到永昶宫里那碎玉般的茉莉一定又在随风绰约了。
近来诸事骤生,她对别的事总有些漫不经心地敷衍,瞧着曦华的心思根本不在学问上,也懒得催促。正说话间,花照领了个面生的宫女进来请安。
那宫女神色不大自然,行罢礼,只简短道:“大公主回宫了,现下在太妃娘娘那里,说许久未见三公主,想请三公主过去叙叙话。”说罢,拿眼睛瞧了苏媺一眼。
“青萝,怎么是你?大姐姐许久不回宫,我还以为她嫁了人,就把我忘了。”曦华耐着性子等叶萦、花照理完衣饰,一阵风似地卷了出去。
苏媺心知有异,自己不方便同去。她瞄了眼角落里的金莲滴漏:申时二刻,这原该是太妃礼佛的时候。
棹兰斋里安静下来,苏媺握着那卷《郑风》随意翻着,口中喃喃自语:“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她忽然心中一动:岁往月来,忽复重九。此时京城南郊的扶苏山,虽无灼灼夏荷,却是秋色明明,正是呼朋延伴、登高揽胜的好地方。
释香曾经提过,兵部右侍郎欧阳燊大人的千金为人侠爽好友,最爱唤姐邀妹、飨宴赏景……
仿佛雾散云收,一切都明朗起来,苏媺唇角微勾,缓缓吟道:“陟彼南山,趯趯阜螽;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其惟子充,如璧如琮;婘婘静女,俟彼山中;亦既见止,女心则降;郑兮有风,何兮忡忡……”
酉时过了许久,曦华仍然未归。
晚膳已备,暄颐宫小膳房里飘出沙参玉竹蚬鸭汤的诱人香气,灶上的火苗幽幽舔着罐底,宫人们的手脚都慢了下来。
释香端了一碟蔗糖金糕走进棹兰斋,悄悄告诉苏媺:“奴婢方才恍惚听两个小丫头议论,说是和静大公主的驸马岳昭喜欢上一个歌妓,执意纳进府中。大公主伤心不已,为此进宫向太妃哭诉呢!”
苏媺心中微震:“岳昭?可是镇国公岳城的嫡长孙?”
“正是。”
苏媺沉吟未语,眸中寒芒闪过。
和静大公主年方二十二岁,其母早逝,被追封为荣妃。大齐立朝不久,她便由景元帝做主,下嫁给镇国公岳城的嫡长孙岳昭,至今已有四年,夫妻感情淡漠,驸马别府而居,这在京中不是秘密。
镇国公岳城自然劝过,无奈岳昭生性倔强;景元帝也知自己这个长女样貌平庸不说,还十分木讷,而岳昭却是君子翩翩、一表人才,即便和静有大公主的身份,二人也非良配,故而虽然面上无光,但岳家功勋丰卓,他也不愿十分勉强。
秀姀在一旁恨声道:“当年,那岳城先于赵柞带兵进宫,逼死多少皇族中人,此人不除,如何告慰一众亡灵?”
苏媺看她一眼,示意她低声:“此事是否有文章可做,还要细细打探清楚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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