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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萨克埃尔!”
看着对方毫不买账的样子,得到瑞示意的塞米尔略显焦急:
“我们下来一趟不容易,并非只是来找你叙叙旧,而是……”
“那就别浪费时间了,”萨克埃尔毫不在意地摸着自己的胡茬,举起手上的一把小石刀:“除非你们有剃须刀?这把有些钝了……”
萨克埃尔转过头,看向瑞的腰间,眼里带着轻蔑:
“嗯,你的剑就不错?”
瑞冷哼一声,用手按住自己那把样式特别的佩剑,满怀敌意。
就在此时。
“这儿,”一直默不作声的泰尔斯突然开口:“剃须刀。”
“给你。”
下一秒,少年像变戏法一样,从上衣里摸出了一把带鞘的匕首,递进栅栏之间。
萨克埃尔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过泰尔斯的匕首。
看着那把不知何时重新回到泰尔斯手里的JC匕首,瑞和塞米尔双双变色!
塞米尔难以置信地看着泰尔斯:
“什么时候……”
泰尔斯淡笑一声。
“刚刚的混战里,玛丽娜把我压在地上,她压得太紧了——以至于都没感觉到我的手。”
瑞皱起眉头,随即恍然一笑。
“好小子,这都能摸走匕首,真给你的祖先长脸,”塞米尔看着王子,神色不悦:
“不去做扒手真是可惜了。”
是啊。
我也觉得。
泰尔斯在心底微微叹息。
萨克埃尔轻笑着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手上的匕首,摸着匕鞘翻来覆去,却没有把它抽出,遑论剃须。
只见他在火光下微微侧目,沉吟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
“是么?”
瑞和塞米尔都一脸不解,唯有泰尔斯露出了笑容。
在另外两人疑惑的目光下,王子向前一步。
“那是谁?”
泰尔斯微笑道:
“萨克埃尔,刚刚在跟你说话的人……是谁?”
瑞和塞米尔又是双双蹙眉,似乎对王子插嘴很不满。
可别人不这么想。
“啊,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这么问了。”
萨克埃尔的目光凝固在手里的匕首上,停滞了几秒,随即嘴角微翘:“这表示,你应该不是幻觉——你是么?”
泰尔斯笑了。
“我当然不是,”王子淡淡道:
“但跟你说话的那个人,他是么?”
听着这段听不懂的对话,塞米尔的表情有些难看。
但瑞对他摇了摇头,阻止他发言打断。
萨克埃尔笑了。
“那个人……”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又要回到刚刚神经兮兮的状态。
“一开始到这儿的时候,我一切都好,”萨克埃尔出神地道:“就当作是另一次单独锻炼,不过时间长了点,光线暗了点,室内空了点,还没有布里那个大嘴巴天天唠叨,多好啊。”
他沉吟着,字句里的寒意让塞米尔不忍低头。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萨克埃尔突然没头没尾地笑了一声:
“他来了,那个人。”
塞米尔神情一紧:
“什么?谁来了?”
只见萨克埃尔再一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某一天,我就看到他在说话,就在牢房的那一边。”
他指了指栅栏外的一个角落,脸色慢慢僵硬起来。
“坐在那儿,笑眯眯地……”
“说话。”
“他。”
萨克埃尔呆呆地道。
瑞和塞米尔扫了一眼他指着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尘灰堆砌的角落,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了。
但萨克埃尔却目光凝固,表情麻木,如有所见。
如雕塑一般。
看着对方的这副样子,塞米尔明白了过来,不忿地叹了一口气。
“他?”
“看清楚,萨克埃尔,那里什么也没有,而你在这里也是一样,没有人,也没有光!”
塞米尔的话语带着淡淡的指责:“萨克埃尔,听我说,我知道过去的一切折磨你都不愿回首,但无论那有多可怕……你所见到的都不是真的!我见过小巴尼他们的样子,那都是这个该死的监狱害的你们!而你被困在这里十八年了,只有黑暗和孤独……”
听见对方的话,萨克埃尔从纹丝不动的雕塑状态回过神来,冷笑一声。
“我被困在这里十八年,而你呢?”
萨克埃尔定定地盯着塞米尔,眼中放射冷光:“你被困在自己的心里,不也是十八年了么。”
刑罚骑士不屑地摇头道:
“在这一点,我们没有区别,次席掌旗官,塞米尔。”
塞米尔怔住了。
略显僵硬的场面里,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所以,这位……萨克埃尔。”
“你说你看到‘他’在出现在这里,在说话?”
王子眼神复杂地看着萨克埃尔:“你说的‘他’是谁?”
萨克埃尔低下头。
“你又是谁,少年人?”
王室卫队的囚犯眯起眼睛:“我想,你应该不是跟这些人,自愿前来游览白骨之牢的吧?”
塞米尔皱起眉头,就要上前扯开泰尔斯,但瑞依旧拦住了他。
只见泰尔斯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你看到他在说话,但是,‘话’是看不到的,”王子叹息道:
“我想,你是先看到‘他’的人,然后才听到‘他’说话?”
萨克埃尔盯了他很久,若有所思。
但他的回答却依旧天马行空。
“这不重要,不是么,”王室卫队的昔日明星眼神飘渺,像是陷入回忆:
“有时候我看到他的人,然后他的说话声就传来了。”
“有时候,我会先听见他的话,然后他才出现在眼前。”
“都一样。”
“没有区别。”
说完这句话,萨克埃尔的表情又停滞住了。
大厅里的四人,都在这场格外诡异的对话里沉默了一瞬。
这没有意义。
他已经疯了。
这是塞米尔摇着头,打给瑞的眼色。
但灾祸之剑的首领并没有理会,相反,还饶有兴趣地听着这段对话。
“是么,都一样啊,”泰尔斯勉强笑了笑:
“所以,‘他’是在……跟你说话?”
萨克埃尔的面目变得有些忧伤。
“对,他就如往常一样,谈天说地,微笑连连,甚至给我下命令,”萨克埃尔像是在走神,盯着他刚刚指着的角落:
“但我知道,我知道,他有时候是真的,那个时候我就很开心。”
下一瞬,萨克埃尔的脸颊肌肉紧张起来,咬牙切齿,像是看见了什么邪恶的东西:
“但我也知道,他有时候是别的东西假扮的,只为了勾引出我内心深处的软弱和阴暗,以此击垮我。”
泰尔斯眉心一动:
“别的东西?”
一旁的塞米尔见状,在瑞耳边叹气低语:
“又是毫无意义的疯话。”
但是瑞显然不以为意:“只要能让他开口。”
萨克埃尔没有理会其他两人的私语,而是专注于与泰尔斯的对话:
“对,那些想要害你的东西。”
这个长脸的中年男人凝视着空无一物的虚空,话语里饱含感情:“你知道,他很不错,但那些东西却很狡猾,我一开始很难分清他们的区别。”
萨克埃尔说着说着,淡淡出神。
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们都会跟我讲过去的事情,小时候的训练,长大后的遴选,复兴宫里的执勤,出使北地,出征荒漠,南下刀锋领,当然还有人,有父亲,母亲,兄长,妹妹,陛下,殿下,老队长,大巴尼,老烟鬼,哥洛佛,当然还有她,然后……”
说到这里,萨克埃尔微微一颤。
泰尔斯专心致志地看着他,鼓励他说下去。
“那些东西尤其可恶,它喜欢在我睡觉的时候耳语,”萨克埃尔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只见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然后,它们就给我看一些别的东西。”
“试图击垮我。”
他盯着自己手里的匕首,目色深寒。
“什么东西,”泰尔斯轻轻地道,像是在引导一个孩童在学习:
“它们给你看了什么东西,萨克埃尔?”
萨克埃尔倏然抬头,像野兽一样咬紧牙齿。
他眼睛发红地盯着正前方,好像那儿有他的死敌。
“有时候,是睁眼可见的腐烂脸皮,带蛆虫和苍蝇那种……”
萨克埃尔的话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跟他的身体一起微微颤抖:“明明腐烂得认不出来了,却还在动弹,但我就是能知道,那些是卫队的大家,是大家的脸皮,从黑暗里显现出来,突然在你眼前出现……”
塞米尔痛惜地看着他,低声摇头:
“他是真疯了。”
瑞没有理会他。
“有时候,是无数插在矛尖上的头颅,就这样插满牢房里的每一个角落,让我无地容身,连睡觉都只能贴着墙壁站立。”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眼神悲悯。
“那些头颅全都死了好久,却依旧能开口说话,喜欢在我挤过他们去拿食物的时候,突然地睁眼出声,有的会试图咬我,”萨克埃尔紧紧捏着手上的匕首,左手捂住肩膀,好像那里他所说的怪物咬伤过似的:
“不得不说,那个酷似班克王子的头颅还蛮像的,他的话让我好几天没睡觉。”
萨克埃尔似笑非笑地吱了一声。
他瞪着眼睛,颇让人害怕地盯着泰尔斯。
“甚至有一天,我醒过来,就看见挂满天花板的吊尸,就在那里,全部翻着白眼,吐着舌头,却像是在低头看我……”萨克埃尔指着头顶,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他们在我的头顶来回摇晃,缓缓抽搐,有时候那些死人的脚和衣袍还会擦过我的头发,这些大概会持续整整……三顿饭的时间。”
他幽幽地道。
塞米尔忍不住发话了。
“但你这里连光都没有!”
掌旗官哀戚地看着曾经的卫队第一高手:“清醒一点,萨克埃尔,牢房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我们是来这儿救你的!”
萨克埃尔冷笑一声,重新看向泰尔斯。
“有时候,它们干脆什么都不让我看,只留给我漆黑里的声音。”
他冷冷道。
泰尔斯挤出一个微笑:“声音?”
萨克埃尔点点头,脸容变得呆滞:
“婴泣。”
“就像在无边黑暗里,随时响起的婴儿啼哭,一遍一遍,一次一次。”
“来回循环,前后左右,有时近在耳边,堵上耳朵都清清楚楚,有时微不可察,只有凝神静气才得闻一二,有时凄清惨烈,有时恶意满满,有时,还会变成诡异的婴儿笑声。”
萨克埃尔靠着墙壁坐下,整个人蜷缩起来,表情失神。
泰尔斯微微一晃,竭力维持住情绪。
“那一定很难熬。”
他艰难地道:“活在……不一样的世界里。”
萨克埃尔的表情变得有些淡漠麻木。
“不一样的世界……”
“一开始,是的,我只能一遍遍告诉我:这是考验。到后来,就习惯了……”
他抬起头,痴痴地道:“你知道,这事儿的好处是,无论是他还是那些东西……至少它们出现的时候,我都能听见属于他的声音。”
“不管是不是真的,那就是他死前的声音,他的笑声,他的话语,他的命令。”
萨克埃尔用匕首柄抵住自己的额头。
“让我在永恒的炼狱里,慰藉一二。”
泰尔斯有些难过,他做了和深呼吸,开口问道:
“谁?”
“谁的声音?”
这个问题吸引了其他两人的注意。
萨克埃尔恍惚了一下。
“当然是他,”曾经的王室卫队守望人现出悲哀却欣慰的笑容:
“曾经的王储殿下。”
塞米尔微微一晃。
泰尔斯也轻轻一怔。
“我看到的,对我说话的,对我微笑的,考验我的,折磨我的,无时无刻不来拜访我的,就是死前的他。”
只见萨克埃尔把自己抱得更紧,颤声道:
“王长子,米迪尔·璨星。”
大厅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只闻萨克埃尔若有若无的啜泣声。
泰尔斯脸色黯然,轻轻地闭上眼睛。
活在不一样的世界。
他在心中无力地重复着。
但闭上眼睛,思想中的泰尔斯,却像是被抛入了一片惊涛骇浪之中。
随波沉浮。
直到撞上一片久违的记忆碎片,把他带回一个久未在意的世界。
激发出同样久违的陌生感情。
那个声音。
还是那个嗓音。
那个好听的,温柔的,令人不知不觉心安,也总让他开怀大笑的女性嗓音。
【葺仁,你怕鬼吗?】
【……】
这可恶的家伙,明知故问。
大概又要嘲笑他一波了吧。
【是呢,我记得,你最怕鬼了,连恐怖片都看不了。】
果然。
他微微叹息,抓了抓脑袋。
【但你从来没见过鬼,是吧。因为在很多人的世界里,它是不存在的,当然见不到了。】
电话那头的女声顿了一下,略显消沉。
【可是你不妨想象一下,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所看到的世界里……鬼是存在的。】
【存在的。】
他皱了皱眉。
什么。
【所以,他们也许晚上睡觉的时候,能看见一个狰狞的脸孔出现在枕头,或者贴在天花板……又或者,等他们早上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立在窗口,一个浑身发白的死人蹲在角落……他们可能走路的时候都会看见穿着红衣,没有脸蛋的小女孩,吃饭的时候会看见带血的眼球,什么时候都会觉得……】
那个女声有些低沉,微微颤抖,断断续续,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某些情绪。
【喂喂你别吓我了好么,我的姑奶奶哟……你知道我最怕这些……】
【所以……所以……】
那个声音颤抖起来。
他莫名地觉得不安。
【所以……对这类人来说,鬼是真实的,至少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它们是真的……真的,是能看见的……但是他们自己都分辨不出那是真是假……在他们看来,他们真真正正地看到了鬼……】
女声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无数负面的情绪,跟她脆弱无凭、寸寸崩裂的嗓音一样,如决堤般涌出。
【他们也不想,他们也很害怕的……但是他们,他们不是看鬼片,而是……而是他们根本就活在鬼片的世界里……挣扎不出去……他们真的无能为力,真的无时无刻,都能在生活里看到活生生的、面目狰狞的、最真实的……呜……鬼……】
不解,迷惑,不安。
此外,他还有些着急。
她怎么了?
【咦,信号不好吗?不对,诶你……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是不是你看到什么了?诶,你别哭啊,没事的,无论发生什么怪的事情,都有我在,不怕的,不怕的……】
【葺仁,求求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我不是……我,我没有……求求你,我只是……我只是……呜呜,我只是活在,活在跟你不一样的世界……】
那个温柔的声音恐慌而畏惧,哭腔颤抖不已。
这让他也极度心慌。
什么叫做……跟他不一样的世界?
他不知道。
他只能竭尽全力去安慰她。
【来,跟着我深呼吸,别怕,没什么好怕的,对吧,要是真发生了什么,大不了找道士,找神婆,找超能力专家……好点了吧,来,告诉我……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间说着,说着……】
电话另一头传来微微的啜泣声,却比刚刚平稳了一些。
【葺仁,今天,医生……医生告诉了我诊断结果。】
女声低落了许多。
甚至带着淡淡的绝望。
他想说点什么,但要说的话却卡在心头,只能蹦出三个字。
【怎么样?】
女声笑了一下。
【hizophrenia,听过吗?】
hizophrenia.
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大脑。
【hizein,还有phren……前后的希腊词根分别是“脱节、裂开”,以及“心智、思想”。】
【医生说,这是感知和思维之间的脱节和分离,所以,有人把这翻译成‘思觉失调’。】
那个声音低低啜泣着,像是在强撑着,欲笑而不得。
让他的内心如覆阴霾,无比难过。
他只有沉默。
【但在我们这里,有个更常见的译名。】
他咽了口唾沫。
【叫什么?】
女声嗤笑了一声,无力而脆弱地开口。
【精神分裂症。】
那个瞬间,泰尔斯猛地睁眼,从无边无际的记忆之海里挣脱出来,冷汗淋漓地回到漆黑死寂的地下黑牢。
他大口喘息着,看向眼前如木头人般杵在牢里的萨克埃尔。
只觉胸口空空落落。
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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