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嚓”一只精巧的黄龙纹景泰镶金杯被掷在地上,碎片飞溅。
书案前,一个身着玄服、舒朗俊秀的男子蹙眉扶额,五指紧握,努力抑制着他的怒气。
侍立的左右噤若寒蝉,缩脖低头,不敢发一言。
一着深蓝色朝褂者跪伏在地上,未敢抬头。
“恒——文——”良久,那男子咬了咬牙,唇间吐出两字,双目闪现冷光,原本俊朗的面孔蒙上阴翳,望之令人生惧。
偌大的书房一片静寂,只见清晨的曦光透过镂花窗棂漫洒在青玉石地砖上,勾画出金黄色的花纹。
“山西的亏空——”那男子沉吟片刻,缓声道:“可查有实证?”
“回禀皇上,此是恒文府里的细作传出的消息,应非空穴来风。”跪在地上的人毕恭毕敬道。
“那人可靠得住?”
“是恒文府里最得宠的小妾身边的近侍,想来消息应有十之八九。”
“知道了,你下去吧。”弘历有些厌烦地摆了摆手,那人起身弯腰低头退出殿外。
弘历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殿外的流云,陷入沉思——
一年前,就在这间书房,借贺寿进京的恒文匍匐于地道:“为官二十余载,臣自问一心为公,清风两袖,日月可鉴,是真金不怕火炼……”
言犹在耳。
弘历摇了摇头,冷笑一声:“恒文啊恒文,你最终还是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云贵向来吏治弛废,就借你的手清理一下也好。就看看这把火倒能不能把你这金子炼出来。”
他回到书案前,拿起笔,沉吟了片刻,心想:只是这引信却不知找谁来点才好?
这时,太监李玉端着个木匣跑进来禀道:“万岁爷——”
弘历皱眉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没见我正忙着呢!平日怎么教你的,都忘了?”
李玉捧出木匣,气喘吁吁道:“是海……海宁的密折!您不是说……”
“什么!”弘历闻言,心下关切,掷下手中的狼毫笔,不待李玉走近一个箭步走过来抢下木匣,一边埋怨道:“怎么不早说!”
李玉见皇帝神色稍缓,弯腰赔笑道:“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退下,皇上您慢慢看!”他知道海宁的密折牵动着皇上的心,也知道只有阅读海宁的密折能够让这位易怒的帝王获得少有的闲适时光。他静静地退了出去,并小心地把门关好,以防有人打扰。
弘历拿出尖细的回针,将木匣反转,在底边处找到一条如发丝般幼细的纹缝,以回针入缝微转,“咔哒”一声,木匣的底板瞬间卷曲缩进匣间的夹板里,露出匣内一封以火漆密封着的信笺。这密匣是弘历的发明,共两套,这一件利用西方的力学原理封密,用于传递密折,阅后即焚;另有一款是和合密码匣,放在三希堂东墙架的隔板后面,存放密件。
弘历撕开信口,迫不及待将信笺展开,只见上书:“臣跪奏,今日旧物识鉴已毕,府中名为霁月者悉数认出,礼仪性情无一不符,皆如圣上所料。臣不敢延迟,深夜即撰此折秘奏皇上,连夜加急……”
弘历心下一跳,他缓缓将信笺喂入焚盒,凝视着火焰渐渐吞噬着信笺直至卷曲成灰,不禁出神。
当初在江南嘉兴等地选出的近40个女婴,各有出奇之处,但近年来,一直无人能通过旧物鉴识这一关,不是认不出,就是脾气对不上,落空的消息频频传来,让他以为此生再也找不到她了,当初国师的预言不过是缓兵之计,让他平复心伤而已。这一年只剩海宁的三个女孩尚未检验,是以格外上心。
想不到,是海宁的这一个,不只是辩识了旧物,连脾气性情也皆相符。
弘历隐约记得,霁月者,即是出生后大雪初霁、皓月朗照的那个女婴。彼时,在陈府,尚在襁褓中的她对他嫣然一笑,抓住他的手指;年四岁初入私塾,不学而知……
“如心……你真的在海宁?”弘历皱眉,自言自语道:“那地方有什么好?”念及于此,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外喊到:“李玉!”
李玉守在门口,听见召唤,连忙哈腰开门入内。
“国师呢?现下何处?”
“今儿是十五,国师在寿康宫为太后祝祈。”
“对对对!”弘历懊恼地拍了拍额头道:“朕怎么竟把这事儿给忘了!快!摆驾寿康宫!”
一支幽香青烟袅然,寿康宫的佛堂一片幽静,偌大的紫檀木释迦佛像端坐殿中,佛头微垂,双目微合,悲悯而肃穆。
三世章嘉国师坐于佛前,闭目入定。大殿与心同静寂,静寂到内院的活佛足以听见外院甬道的脚步声,悉悉碎碎的是宫女,步履整健的是侍卫,而多人整健的步伐中夹杂有一沉稳而有力者,是这天下之主。
虽然早已知晓皇上转过中门到慈宁宫的来意,国师却仍是纹丝不动、双目微合,仿如早已端坐千劫。
是也非也,世间之事总是难于裁断,即使贵为国师,在业力面前,想以一己之道力护举国之安危、保圣上之周全,谈何容易。
七年前,先皇后仙逝的往事仍历历在目……
一向精明善断、不为尘惑的圣上,在这宿命的情劫中,竟也落败,难过世考。悲痛欲绝的伤恨,让仁君一夕失去理智几乎变成暴君。
“圣上,您本是兜率天君,以利益众生、福泽天下的无上愿力投生此修罗场,于浊世中施福辟祸,保天下太平、盛世安泰,身系苍生之福祉,本是旷古明君,而爱新觉罗氏的家国江山绵延之久将空前绝后,为中华之冠。然,世间难有完满,如因痛失所爱而强行扭转天意绝非圣君之行,恐将丧失千古贤帝之名、累及国祚。”
任凭国师在大殿上苦苦规劝,斜倚在龙椅上的弘历仍是不为所动,多日的伤痛哀悼使他形容枯槁,几乎脱形。他站起来,行至殿中央,久久凝视着眼前先皇后的遗像,怆然道:“她若在,有没有这贤帝之名有何所谓;她若不在,空担这贤帝之名有何意义……”
“陛下,难道这国祚你也都全不放在心上了吗?祖宗在马背上流了多少血汗打下的这江山,你也全不在意了吗?”国师跪伏在地,颤抖地问道。
“江山社稷,我自会勤政弥补,但她,我却不能放手。”
“先皇后乃岱山仙宫碧霞元君座下的月心仙子,只因与陛下在炽阎峰下清冥河畔无意中结缘,始有今生22年的同心相携。如今尘缘已了,自要回到来处潜心修行。圣上,你又何必定要逆天而行……”
“朕就是要逆天而行!业力如洪流,此一放手,即是永生永世的相别……”
“陛下……”国师竟就地一跪,哀声地要说些什么。
弘历疲惫地摆摆手,向殿外走去:“朕心意以决。国师速去筹备吧,莫要误了时辰。”
空旷的大殿上,徒留斜阳血痕。跪在殿中央的章嘉活佛心中明白,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命运与业力一样皆伏线千里——弘历的一息一念,就此改变大清百年后的国运……
七年前的一幕幕,历历在目,国师心中明白,此次皇上特意从养心殿赶来,就是要告诉他一件事——先皇后的转世,找到了。
而他要去见她。
雪夜初霁,皓月当空。
业力周转、天道循环。
万事万物从无亘古不变之说——即使英明如圣上,纵可逆天,也难如意。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眼前人非彼时人,彼时人非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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