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桐儿回到船上的时候,葛生和红芍还没有回来。
宁六子看桐儿神色不对头,有心跟着进船舱里照顾一下,却遭到桐儿冷着脸,坚决地反对:“这间舱房是女孩子们住的,你不能进来。”宁六子讨了没趣,低着头,土着脸,回到自己和叶老大住的那间舱房里,倒在床上,闭了眼不吭声。
桐儿在舱房里,坐下来,又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到里面,最后仰面躺倒在床上,目光落到不高的船板上,在那里,有一只小蜘蛛扯出一条丝线,把自己小小的身躯倒悬在空中。
桐儿盯着蜘蛛,看它忽而向上快爬几下,忽而又顿住,悬停在空中。“你想到哪里去?是那条丝缠住你了吗?你的家人在哪里?你这样孤单,你不害怕吗?”桐儿对着蜘蛛不停地提问,蜘蛛也没有一句回答。
过了好一会,桐儿终于站起来,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抻了抻身上的衣裙,用双手的指腹轻轻地拍打几下自己的脸颊,然后冲小蜘蛛做出一个笑脸:“你幸亏遇到我,要是换了人,说不定你就没命了。”说完,伸出手,从上面捏住蛛丝,连着悬吊着的蜘蛛一起提着,走出舱门,然后将蜘蛛送到岸边的一棵树上,看着蜘蛛迅速地离开,桐儿长叹了一口气:“我放了你,可谁来放了我?”
老李叔和叶家老大看葛生和红芍没回来,两人也不上船,就在离船不远的地方站着。
这里是个集镇的小码头,规模很小,平时偶尔热闹的时候,能有个三、四条船同时停靠,今天老李叔带着葛生他们,从停下来到现在,还没看到其他的船,也没遇到任何一个人。想着今天不逢集,老李叔觉得没有其他的船,也是正常的事。
叶家老大继续和老李叔说着桐儿和葛生的事:“李叔,我本来还想撮合桐儿和我表弟六子两个人,幸亏的,到现在没来得及说,要是桐儿对葛生有心,这多不合适!葛生在家又孝顺,要是我葛叔两口子出来,不让他娶那个红芍,让他和桐儿成婚,我觉乎着他不会为了一个红芍,丢掉我葛叔、葛婶和桐儿一家子人的。”
“也是的,葛生跟这个红芍的事,要是老葛同意,一萝跳蚤都不蹦了,大家都安了,葛生娶个媳妇回来,葛家再嫁个闺女出去,葛生也不能不给老葛两口子养老,这样也不错。就是怕老葛不同意,刚才下个船,看会子花,葛生跟红芍在一起了,你看看桐儿的神态,想出事哪。”老李叔把右手伸出来,比划给叶老大看:“葛生是老葛的手背,桐儿是他的手心,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一把芝麻,人都是攥在手心里,没有摊在手背上的哪!终归终,老葛不能让桐儿难过,是吧?”
两人聊了许久,看到桐儿从船上下来,离的近了,看到她手上捏着蜘蛛丝,上面吊着一个小蜘蛛,叶老大觉得有点恶心,人就往后退了点,看着桐儿把蜘蛛放到一棵树上,然后转过来,冲着自己和老李叔做出一个笑脸。
叶老大看到桐儿冲自己笑,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唔噜唔噜几声,也没人听出他说了什么,这和平时在家里,街坊邻居的相处,可太不一样了。但此时的桐儿,却完全不知道叶家老大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老李叔在一旁,忙着说:“桐儿呀,饿了没?我们弄点东西吃吧,先吃我的,我带了葱花饼子,早晨你婶子才做的,现在还好吃着来,老葛那个老抠门,可给你路上带好吃的了?”
老李叔开始说话的时候,桐儿还没集中了注意力,听的不是很真切,到了后几句,逐渐就听得真了,尤其是后两句:“老葛那个老抠门,可给你路上带好吃的了?”这两句桐儿听清楚了,勉强咧嘴一笑:“老李叔,我爹爹给我带好吃的了,早上临走前,才买的油馍,买的多,说是够我和我哥吃两三天的,还有炒面,还有果子,我去拿出来,咱一起吃吧。”
“闺女,莫急,莫急,到船上,咱支起来小屋桌,在上面吃,别拿多些东西,拿两个油馍来,够晌午你吃的,就行了。”老李叔看着桐儿走进船舱去拿食物,才和叶老大两人上船,两个人简单商量一下,老李叔将自己带的一壶减店集酿造的贡酒拿了出来,叶老大也拿了些花生米、面蚕豆出来做下酒菜。
这减店集出产的贡酒,可是大大的有名。
减店集离亳州城四十里,当地有一口古井,这口井据说到清朝已经存在了千年以上,井水甘甜清冽,用这口井里的水酿酒,酿出来的酒醇厚清香,无比诱人。早在一千多年以前的东汉末期,这里的酿酒大师就已经用九酝春酒的酿造之法,来酿制美酒,原料采用小麦、高粱、玉米、大米和糯米,在春天桃花开时制作酒曲,以桃花春曲来发酵,这样制作出来的美酒,每一坛都是人间精品佳酿。
说减店集的贡酒历史悠久,可是有依据的:北魏时期,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里面就有记载,曹操在汉建安元年的时候,曾经把这种酿酒的方法——九酝春酒,献给汉献帝刘协。《齐民要术》一书中记载了九酝春酒的酿造方法,这也是历史上关于酿酒方法最早的记录,这种酿酒的方法,在减店集一代一代酿酒师的传承下,历经千余年,到了明朝万历年间,阁老沈理把减店集出产的“减酒”进贡给万历皇帝,万历皇帝喝了之后,连连叫好,下旨封“减酒”为“贡酒”,以后年年进贡朝廷,这以后,减店集出产的好酒,就称为“贡酒”,这一“贡”,从明朝到清朝道光年间,几百年又过去了。
老李叔总共就带了这一壶贡酒,本来是想等到回程,生意都踏实了,该买的都买好,该卖的都卖掉以后,再打开来喝的,但今天看桐儿心情不好,就提前拿了出来。
叫了宁六子出来,四个人围着小屋桌坐好,叶老大和宁六子跟着老李叔品尝这古井水酿制的“贡酒”,大家劝着桐儿尝一点,桐儿也不客气,跟着喝了两杯。
桐儿在家里,哪里喝过酒?只喝了这两杯,饭还没吃完,就感觉脸上发烫,刚站起来想离开饭桌,去舱房里休息,葛生和红芍两个人恰好这时候回来了。
见到葛生,桐儿心里不好受,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人歪歪晃晃往后倒。葛生看桐儿脸上红红的,闻着她嘴里还有酒气,只当桐儿喝酒喝多了,伸手将桐儿扶住,用两只手从后面抓住桐儿的手臂,让桐儿的后背靠在自己的胸前,头倚在自己肩上,嘴里喊着:“我妹,我妹”
老李叔一看桐儿满眼的眼泪,赶紧跟葛生道歉:“你看,都怪我,我就让桐儿尝一尝,就喝了这么点,没想到桐儿没酒量,这八成是喝醉了,你看,这都怪我。”
葛生抓住桐儿的两只手臂,在桐儿的胸腹前面交叠起来,连着桐儿的手臂抱到自己怀里,一边抱住桐儿,一边安慰老李叔:“我妹没喝过酒,估计这头一回喝不适应,过一会就没事了,你们接着喝,我送我妹去休息。”
桐儿用力地把自己的双手从葛生手里挣脱出来,然后半转身,两只手抱住葛生的一只胳膊,脸埋在葛生的臂弯里,把鼻子眼泪都摁在葛生的衣服上,带着哭腔叫了几声:“哥,哥,哥……”
葛生不敢松手,怕自己松了手桐儿会摔倒,半携着桐儿,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答应着:“哎,哎,哎……”,答应了三次以后,听着桐儿还在叫哥,葛生无奈地笑了笑:“我妹从小就这样,做个啥事,都跟在后面不停地叫哥”,葛生脸冲着红芍,说完这句话,低头来看桐儿:“妹,你都多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黏人,莫乱动,靠着我,我送你去床上歇歇。”
桐儿紧紧搂住葛生的一只胳膊,声音不大嘟囔着说:“我就要小时候那样,你背着我送过去。”
这句话老李叔他们略远一点,没能听清楚,但葛生和红芍离得近,却能听见,葛生笑着哄她:“好好好,我背你,来,趴好。”
葛生把桐儿送到舱房里的床上,将薄被子盖好,哄着桐儿睡觉。桐儿两只手紧紧抓住葛生的一只手不放开,也没有一句话,除了偶尔喊一声:“哥”,剩下的,就是不住地流眼泪。
终究是喝了两杯酒,过了一阵,桐儿在葛生的安慰下睡着了,葛生这才腾出手,拉过红芍:“我妹以前没喝过酒,没见过世面,出了些洋相,让你见笑了。”
“你说哪里的话,桐儿是你的妹妹,以后也是我的妹妹,咱妹妹的事情,理应咱俩一同担着,你咋跟我客套起来了?你去吧,到外面和他们喝酒说话去,不然,他们过一会还要来喊你,桐儿在这里,我来照顾她,你放心。”
“红芍小姐贤良淑德,在下先谢过”,葛生用手握着红芍的肩膀,笑意盈盈地望着红芍:“我带的有吃食,你也要吃一些。”
“嗯,你放心去吧,我自己去拿吃的,等妹妹醒了,我再让她喝些水,吃点东西。”
葛生和红芍回来后,船离开集镇码头,继续向前行驶。午饭后没有什么事,大家都睡了午觉,红芍照看着桐儿,过了许久,看看葛生并不来这舱房里,后来也靠在桐儿的边上睡着了。
桐儿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斜斜地从格子窗上照进来,舱房里显得分外明亮。红芍没换衣裳,也没盖被子,在床边歪着,睡得正香。桐儿仔细地看看红芍:弯弯的眉毛,虽然细,却并不显得少,恰到好处地勾勒在眉骨之上,长长的睫毛覆盖住下眼睑,脸色粉粉的,鼻翼微微地翕动,上下唇没有合严,露出一丝丝的缝隙,仿佛是把微笑定格在那里一样……
“这是个好看的女孩子啊!”桐儿自己跟自己说,然后轻手轻脚地起来,站在地上看红芍。
红芍在桐儿的注视中醒来,睁开眼,看到桐儿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脸,惊慌地一骨碌坐起来:“你醒了?”
“嗯”,桐儿依旧看着红芍。
“起来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刚一会。”
红芍站起来,继续问:“你渴吗?可要喝口水?可想吃点东西?”
桐儿继续盯着红芍看:“我喝过了,也吃过了。”
红芍被桐儿盯的心里发慌,目光回避着,弯腰抻一抻床单,拢一下被子,招呼桐儿:“来,坐这,你可难受了?酒劲儿过来了吧?坐这歇一歇。”
桐儿转身坐在床沿上,用手拍拍旁边,示意让红芍也坐下来,红芍猜不出深浅,只好斜着身子,浅浅地坐在床沿上,双脚踩实地面,那样子,仿佛是面对什么危险,随时拉开架势准备逃跑的样子。
两人闷闷地坐了一会,桐儿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家的事,我哥都跟你说了吗?”
红芍:“我知道你是妹妹,你们家就只有你们兄妹两个人。”
桐儿语气平淡地说:“我哥不姓葛,他是我爹爹抱来养大的。”
红芍:“这个,你哥跟我说过,他说他叫周葛生,你叫葛桐儿。”
从老葛和葛吴氏的谈话中,桐儿知道了葛生是抱养的,也猜出了父母想让葛生给葛家做女婿,只等自己长大了,就让自己和葛生成婚。前几天猜出了父母这样的心思,桐儿还怕是自己会错了意,故意拿语言从父母那里试探,结果被老葛各种暗语嘲弄,看着老葛和葛吴氏不时地对着葛生和自己,挤眉弄眼说着暗语,桐儿确定了父母的意思,知道自己是要嫁给葛生的。
这是桐儿做梦都想的事情呀!
从小到大,桐儿依赖着葛生,依靠着葛生:桐儿能记住的最早的回忆,都是自己在葛生背上,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桐儿脑海中最清晰的温暖,就是葛生用手拉着自己的手,手心里传过来的温暖;桐儿能感受到最安心的时刻,总是自己和葛生两个人枕在一个红枕头上,并排躺在床上说话……
从小到大,桐儿心疼着葛生,照顾着葛生,桐儿怎能忘记,自己拿着油纸伞去接葛生下学,狂风差点把自己卷跑;一粥一饭,桐儿将饭碗端到葛生面前;每日里劳作,桐儿将茶汤冷到合适的温度,送到葛生嘴跟前,浆洗、缝补、收干晒湿……
得到了父母间接的肯定,桐儿已经将葛生当做自己的终身伴侣,更加心甘情愿地照顾葛生的生活,她也能感受到葛生对自己的好,就像这一次,葛生只是出去进个货,其实也就是三四天就回来,还专门向父母提出,要带妹妹出城玩,看看花,见见世面,桐儿多高兴啊!
可是,到了现在,桐儿才猜到一点真相:葛生只是想让自己来陪着这个红芍的!
听了红芍说:“你哥跟我说过,他说他叫周葛生,你叫葛桐儿”这样一句话,桐儿难过了许久的心,开始阵痛了起来:“哥,我和你每天都在一起,我还是从父母那里才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哥哥,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而且,你姓周,叫周葛生,这样的事,旁人都知道,我却从来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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