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葛吴氏刚刚把葛生睡觉的床整置好,桐儿就爬上去,把自己盖在被窝里,头枕着红红的枕头喊:“娘,这个被窝暖和,我也要在这个被窝里睡觉,我跟葛生哥哥一起睡,可好?”
葛吴氏笑着说:“等你哥哥来到家,你问问他可愿意,要是他嫌你麻烦,不愿意和你睡一个床,你就莫闹他,他刚来到家里,肯定不习惯,你要照顾哥哥哟。”
“嗯,我把好吃的拿出来,好玩的也拿出来,等葛生哥哥来了,都给他。”
母女俩说了不一会,老葛和曹百里就回来了,从房间门外面,曹百里就喊:“桐儿娘,我把你儿子给你接来了。”
这一喊,把葛生吵醒了,他刚睁开眼,就看到老葛的额头上有汗滴渗出来,葛生看老葛渗出汗渍的地方,就是在路上,曹百里让他摸的地方,于是伸出一只小手,用手摸了一下老葛的额头,然后把手收回来,自己看着小手指头上的汗水。
“你醒啦,好的很,咱们到家了,”老葛说着,把葛生从怀里放下来,让葛生站到他家屋里青砖铺好的地面上,葛生在他的头上摸了一下,老葛感到心里比身上还暖和。
葛吴氏听到曹百里喊“把你儿子给接来了”,赶紧从里屋出来,正好看到葛生站在地面上,虽然穿了棉袄,仍然能看出瘦瘦的样子,脸上没有肉,看起来眼窝内扣,显得眼睛特别大,葛吴氏知道葛生今年六岁,只比桐儿大一岁,但看起来,葛生却比桐儿个子高出许多。
葛生瘦瘦高高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好看的孩子,葛吴氏看着喜欢,走过来想拉葛生的手,葛生刚刚睡醒,睁开眼,就看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心里有些不安,怯生生地往老葛身后缩。
老葛把葛生拉过来,递给葛吴氏:“葛生,这就是你娘,你娘可会疼孩子了,你想要好吃的、好玩的,都找你娘要。”
葛吴氏摸摸葛生身上的棉衣,感慨地说:“怪道人家说,‘亲娘套肩,晚娘套边’,就是说亲娘给孩子套棉袄,把棉花往肩膀胸口套,这样孩子穿起来就暖和,那晚娘不是真疼孩子,她把棉袄的边上多放一些棉花,套的厚一些,别人一摸,觉得棉袄挺厚的。你们摸摸,可是的哦?”
曹百里伸手先抓住棉袄襟的底边,一摸,棉花挺多的,再一摸肩膀上胸口上那些地方,棉袄就薄的多,啧了一声,连着发出感叹:“真疼和面子就在这肩膀和底边上啊!”
看葛生一直不说话,有了葛生叫大大的经验,老葛就弯下腰,轻轻地问葛生:“这个是你娘,你想叫她啥嘞?”
声音虽然小,但因为离得近,曹百里也听到了,他也弯下腰,试探着跟葛生说:“叫娘?”
葛生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已经到了老葛的家里,已经回不到自己曾经的家了,那个家里,只有空房子,没有人了。葛生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曹百里高兴地站起来,哈哈大笑:“好的很,好的很,葛生有新家了,这下子不受罪了,有人疼你了。”
老葛满脸堆笑,却故意撇着嘴,对他老婆说:“还是你有面子,葛生一见面就叫你娘,难怪你非要领儿子,果然,这就跟你一班儿的了,长大了,肯定是你的靠山。”
葛吴氏高兴的了不得,两条腿都蹲下来,这样,比葛生还矮一些,“乖乖哦”,“孩子哦”地叫个不住嘴,双手摸摸葛生的头,又摸摸脸,又攥攥手,然后看到了葛生脚上的鞋。
葛生脚上的鞋,还是那天在他大伯周开宝家穿上的,因为小脚趾头的缘故,葛生的姑姑用香灰摁上伤口,用布包扎了脚,所以找了大伯家年龄大一些的孩子穿过的旧鞋,这个鞋子比葛生的脚大很多,而且鞋子又旧又脏。
葛吴氏把葛生抱起来,放到大人坐的高板凳上:“也不知道脚趾头咋样了?穿个这旧鞋,脚上也不暖和,‘寒从脚上来’,脚上不暖和,身上穿多点也不行。”说着,将葛生的鞋子脱下来。
葛生脚上没有袜子,脱掉鞋子后,两只脚就露了出来,左脚的前半部分包裹着布条。这三四天里,葛生的大伯、二伯各有各的事情,继母郑氏从出事到死掉,也没管过葛生,一双大鞋掩盖了葛生的疼痛,尽管他走路还有些歪拐,其他的人,也没有谁上心去解开包扎看一看。
葛吴氏轻手轻脚地将葛生脚上包裹的布条揭开,一边揭一边安抚葛生:“葛生不怕哦,咬住牙,娘打开看看,看看伤口可长好了,哦?”葛吴氏说话,在一段话的后边常常用一个语气词“哦”,葛生听她说的第一句话就觉得亲切,跟自己的奶奶说话有点像,所以心里感觉到亲近,直接就叫了她“娘”。
打开布条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和伤口挨着的地方,布条粘在了伤口上,伤口结了痂,布条也长到了皮肉上,揭开一点都很疼。
葛生看到葛吴氏几步跑过去,从暖壶里倒了热水,一手端着一个黄灿灿的铜盆,另一只手从柜子上面撕了一点新的棉花,走回来还是蹲在自己跟前。
葛吴氏用棉花沾上热水,一点一点润着伤口,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揭伤口上粘着的布,揭开布条的那一下,使葛生觉得很疼。其实,对于刚到的新家,葛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心里有好多难过的情绪,因为找不到依靠的人,所以一直忍着,不表现出来,现在借着这个疼痛,他终于发泄出来,流着眼泪哭出了声音。
桐儿在葛生的被窝里,听说葛生到家了,她赶快下了床来穿鞋子。孩子长得快,衣服鞋子很快就感觉到小了,桐儿今天穿的棉鞋就是这样,虽然穿上还不算太小,不至于挤脚,但穿的时候,有点费事,桐儿使劲拔了几下,才把鞋子穿上。穿上了鞋子,就往外屋来,进屋时,看到葛生坐在高板凳上,自己的娘正在揭葛生脚上的布条,葛生有些怕疼的样子。
桐儿回到卧室里,站到一个小板凳上,打开橱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跑着到外屋来,这时候,葛生由于疼痛,正哭出了声音。桐儿站在葛生面前,两只手臂放在葛生的大腿上,把手里的布包打开,露出熟透了的红枣:“生哥哥,生哥哥,给你枣子吃,枣子甜得很,你吃了,脚就不疼了。”
葛生没来的时候,桐儿向她的母亲问话时,还叫葛生哥哥,后来,她自己说了几遍,“葛生哥哥,葛生哥哥,”觉得没有直接叫“生哥哥”顺口,于是,见到葛生后,桐儿直接就喊:“生哥哥”了。
葛生没吃早饭,现在已经到了午饭的时候,本来已经饿了,桐儿给他拿来的红枣,是经过苦霜打的,熟透了,颜色红彤彤的,看着就很诱人,比葛生在周庄见到的枣子都要好。周庄也有枣树,但等不到枣子完全长成红色,就被人用棍子打下来,吃掉了。葛生毕竟是个孩子,他看着桐儿拿起一个枣儿,举到自己的眼面前,就很小心地接住,送到嘴里。
红枣真甜啊,葛生吃了一个,还没把枣核吐出来,桐儿又把第二个枣递到他手里了,渐渐地,两个孩子都面带笑容了。
葛吴氏将包裹着葛生脚的布条清理掉,看到葛生的左脚,只剩下四个脚趾头,小脚趾头没有了,从挨近脚前掌的根部,齐齐地没有了,就像被刀切掉了一样!伤口并没有愈合,还流着血水。
“我的乖乖哟,这得多疼,几天了,也不找个先生看看,上点药,我的孩子疼死了哦”,葛吴氏给葛生洗着伤口,眼里流下了几滴眼泪。
老葛在一旁帮着扶着葛生,看葛吴氏流眼泪,就劝她:“你莫急,我去找先生来看看,你先看着葛生。”
曹百里一直在旁边看着,也帮不上忙,听老葛说请先生,他忙说:“老葛,我去请先生,你在这里帮着桐儿娘,招呼着。”说罢,不等回答,就径直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老葛和妻子嘀咕了几句,然后把葛生抱到卧室,放到床上,让桐儿陪哥哥玩。
老葛出门去买酥肉,亳州城里的酥肉,那是远近闻名的,那些商会的老板们,要招待外地来的商人,或者过路的官家,需要到亳州北关买上几斤酥肉,才算是待客的上等礼仪。曹百里帮了老葛这么大的一个忙,老葛今天也要买三斤刘家的酥肉,打二斤减店的烧酒,陪他好好地喝两盅。
葛吴氏去厨房里弄菜饭,中午既要招待曹百里,做两个下酒的小菜,又要做一顿好吃的面食,来迎接葛生,这是葛生在家里吃的第一顿饭呢。
葛生坐在床上,桐儿趴在床边,两个孩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用笑容互相打招呼。
桐儿手里的枣已经不多了,她拿了一个举到葛生跟前,葛生接了这个枣,看向桐儿的手里,桐儿的手里只剩下三个枣了。
葛生伸手去拿起一个枣,送到桐儿的嘴边:“妹妹,你也吃。”
桐儿高高兴兴地张大嘴,让葛生把这个枣直接送到自己的嘴里,然后和葛生一起吃起来,吃完了这一颗枣,桐儿把葛生吃的枣核和自己吃的枣核都丢到门后面的除斗里,把手里最后两颗枣和葛生一人一颗吃完后,站在床下喊:“生哥哥,我也要上床。”
“好,我拉你上来”
葛生因为脚上有伤,所以坐在被子外面,脚放到床边,桐儿上到床上之后,也和葛生一样,脚放到床边,坐在被子外面,她觉得坐着不是太舒服,就把那个红色的枕头拉过来,放到身子后面:“生哥哥,躺下舒服。”然后自己就先躺下,头枕着那个红红的枕头。
葛生看桐儿那样躺着,跟着也躺下来,头枕到红红的枕头上,侧着脸,看着桐儿,桐儿也歪过头,脸对着葛生,两个小人儿枕在一个枕头上愉快地聊天。
葛生问桐儿:“我叫葛生,葛,就是葛藤的葛,生,就是生死的生,你的名字是哪个字呢?”
“我爹和我娘说,我是春天的时候生的,我出生的时候,满城都开花,就是泡桐树的花,我们家住的这条街叫打铜巷,就是打铜盆子的地方,打铜巷,也开了好些的泡桐花,我爹就叫我桐花,我娘说,她村里有个名字带花的女孩,后来给人家做了丫鬟,说名字叫花,像个丫鬟的名字,所以就叫我桐儿。”
“你的名字是泡桐树的桐吗?”
“嗯,是的,我是泡桐树开花的时候出生,就叫桐儿。”
葛生笑一下:“我以为是打铜巷的铜呢”
桐儿一脸崇拜地看着葛生:“生哥哥,泡桐树的桐,和打铜巷的铜不是一个字吗?”
其实,葛生也不确切泡桐树的桐,和打铜巷的铜字,两个字写出来的不同之处。葛开禄离开家以前,教葛生认得的那些字,也不过百十个,这“桐”字和“铜”字,葛生还没跟父亲学到,何况周开禄离开家一年以来,葛生就没有机会再学习过,家里写字的东西,继母郑氏认为那是葛生亲娘留下来的,嫉妒心指使下,她把那些都烧掉了,现在的葛生,能写能认的字并没有多少。
但葛生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字的偏旁部首,知道泡桐树是树木,和打铜巷打的铜不是一类物品,因此,判断这两个不是一个字。
葛生像个大人的样子,稳稳当当地回答桐儿:“不一样,泡桐树是树——”
没等葛生说完,桐儿就接过来:“我知道了,咱家打的铜,是铁心的疙瘩,跟树不一样。”
葛生:“咱?咱们家就是打铜的?”
桐儿:“是啊,是啊,咱家门口有招牌,‘葛家铜铺’”。
葛生一直都使用铜制的器具,包括自己家里的洗脸盆,喝茶的茶杯,蜡烛台,香炉…… 等等,都是铜制的,也知道曹百里是贩卖铜器的,但不知道这些东西都从哪里来,听桐儿一说,葛生来了兴趣:“真的吗?真的吗?”
“等下你到前面屋里去,你看看去,你看咱爹爹做活。”
两个孩子说着,曹百里带着先生来到家里,一边喊着“老葛”“桐儿娘”,一边径直走进卧室。
曹百里出门请先生,没走多远,就在北关街上找到会接骨疗伤的郎中。这郎中,在人头疼脑热之类的病症上,医术平平,但对于伤筋动骨之类的外伤,很是内行,在亳州城里也颇有名气,曹百里认为葛生受的是外伤,就请了接骨郎中来。
葛吴氏听到喊声,赶忙从厨房出来,恰好和曹百里以及接骨郎中前后脚进了卧室。三个人进了门,看到两个孩子躺在床上,身下是浅色的绸布被面,头枕着鲜红的枕头,脸对着脸,正说的开心。
“这真叫两小无猜呀!”曹百里感叹了一声,随即对葛吴氏说:“这有儿有女,两个孩子一起玩,一起长大,就是好啊!”
接骨郎中给葛生看了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上点药,包扎上,让伤口慢慢长好,至于掉了的脚趾头,神仙也没办法帮葛生长回去了,他将来的人生里,一直都要带着这个记号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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