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其实,老马对周开禄的事情,也只是知道:十二岁那年,开禄带了一个比他年纪略小的男孩子回来,两个人玩了一天,后来他就和那个男孩一起离开了戏班,说是谋到了好的差事,之后就多年不见,直到前年老马来周庄唱戏,问了周开禄,才得知,那个男孩是某个官员的公子,周开禄跟了那个男孩去到他家,给男孩做贴身书童,自己也跟着读了一些书,那个官员就招了周开禄为女婿,后来,就有了葛生。
老马知道的,都是周开禄跟着他学戏时候的事情,诸如:胆大包天,夜里在乱坟岗里睡觉都不害怕;口风紧,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烂到肚子里都不会说;跟人打架,不管打得过打不过,到死都不服输;喜欢学武戏,不喜欢学文戏;从来都不哭,想家就自己坐到没人看到的角落里,闭上眼睛不吭声……也就是这些,周开禄并不把自己岳父的姓名官职等的都说给老马听,关于葛生的亲娘曼儿,老马才问不出任何独家消息呢。和所有人一样,只要问到这个问题,周开禄总有办法将话题扯开。老马认为,或许是周开禄心高,觉得自己做了富家翁的女婿,总要仰仗着女人才能获得一切,说出去并不光彩,所以才刻意回避着。
其实,老马想的并不对。
周开禄到了十二岁,学戏已经满五年,他背过的折子已经有十几出了,师父老马虽然已经让他登台,但常常会说出:“开禄,你莫吃那么多的饭了,吃饭多,长得快,你看你,要是再长高,小姐的衣裳就穿不了了”,或者是“开禄,你说你要是不能上台唱戏了,将来该咋办呢?你这样长下去,不出两年,就不能上台了啊”,诸如这样的话,这些话都让周开禄听了不舒服,他心里想:“又不是我要唱女人,你非要我学这个,个子长高了,还是我的错吗?我总不能把自己腿砍掉一截子。”
乡下人请戏,多数都在冬天,万物凋敝,农事了了,即使是那些家里办喜事的,也多数会把日子定到冬天,这样不违农时,也有时间大操大办,何况“又娶媳妇又过年”,是非常吉利的事情。所以,冬天里戏班生意好,而到了麦收时节,生意就很不如意了,老马他们为了生计,这时只能到城市里找活干,城里的富人多,老马他们的生意才有着落。
那年的午季,周开禄跟着老马他们,来到开封府,唱过了一家,联系好的下一家,要等十几天才开工,他们住不起客栈,就到城外找了一座破庙住下,一边学新戏一边等。这庙的后面不远,就是乱葬岗,新坟上还有黄土,旧坟上已经爬满了荒草,偶尔有几座坟,前面立着写有字的墓碑,远看过去,一大片各种坟头。乱葬岗的尽头,是一片很大的水面,总之,从老马他们临时休息的破庙开始,再往这边,就再也望不到任何一间民房,甚至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坟头突出来。
那天傍晚的时候,天色刚刚有些擦黑,周开禄吃过晚饭,独自一人离开破庙,坐到靠近乱葬岗的路上,背靠着一棵不高的楮树,仰着头看天。他今天心情不好,下午的时候,老马叫他背一出戏,还是女人的角色,周开禄心里有抵触情绪,但他并不说出口,也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想法,所以,晚饭后,他就一个人远离大家,安静地坐在路上。
十二岁的周开禄坐在路上,背靠着一棵拳头粗的楮树,闭上眼睛,想他的心事。他唱过的那些戏文,戏里都是公子小姐的故事,家庭出身大多是王侯将相,出门有小厮,进门带丫头,很少要为生计担心。可是,自己为什么就生在一个乡下农家,而且兄弟姐妹一大帮,自己完全体会不到,像戏里主人公那样,被父母捧到掌心里的疼爱,从七岁开始,他就被老马带出来,无论自己想不想,出来这五年,总共也只回了两次家,谁能懂那个七岁的孩子,他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情怀呢?好容易熬到能登台了,现在已经开始被师父各种嫌弃,嫌弃自己个子长得高,将来不能上台。
“不能上台,我还能干什么呢?”周开禄心情很差,“难道我这五年做的功课,都是无用功吗?如果要推倒重来,重新学一个行当,我宁愿不做这个职业,这个被人轻贱被人取笑的行当……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葛开禄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一缕天光也悄然离去,苍穹辽阔高远,满天繁星闪烁,远处近处都响起了蛙鸣,微风拂过,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天空,迥然不同,左手那边向远处看去,天顶有暖暖的红晕,那是天地之间最动人的人间烟火,是城市街灯在云天之上的招摇,而他的右手边,一眼望去,是无尽的黑暗,星光照在离他近的坟头上,高高低低,像一地蠕动的怪物。
远处传来马蹄声,周开禄本能地站起来,循声看向马蹄声的方向,借着星光,他看到一匹马向自己这里走来,马上好像并没有人,周开禄猜测:要么是一匹无主的马,要么就是自己戏班里拉车的马跑出来,总之,要先把马抓住再说。
周开禄站到路中间,迎着马走来的方向,向前跑了几步,根本没费什么劲,就一把抓住了马缰绳,那匹马立即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慢慢地从一侧躺倒在地上。这时,周开禄才看到,在马的肚子上,还有一个孩子!
周开禄赶忙走上前,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个孩子从马的肚子上拉下来。那个孩子也不说话,两只手和两只脚大大的分开,只从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喘息,人瘫倒在地上。
周开禄蹲下来,仔细看着这个孩子:年龄十岁左右,个子比周开禄自己要矮一点,是个男孩,衣服的料子手感不差,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周开禄把他从马上拉下来的时候,他一只脚踩在马蹬上,一只脚悬空,身子趴在一侧的马肚子上,两只手死死地拽住马鞍,周开禄使劲地掰开他的手,把他从马的身上拉下来。
和周开禄想的一样,这个孩子确实不是一般小老百姓家的小孩,而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这孩子祖父是开封府人士,名叫施景功,祖上本有余荫,到他这代做生意发了大财,施景功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施瑞年,赚了大钱的施景功一心想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当官,他先是花钱给儿子施瑞年捐了一个贡生,到国子监读书,然后又花了大半家产,倚靠了京城的某个一品大员,最后给儿子施瑞年谋到了一个县令的官职。施瑞年这时已经过了三十岁,先后娶了一妻三妾,膝下也只有一个儿子施茂和一个女儿曼儿,施茂就是周开禄从马上拉下来的那个小孩。
施瑞年当初外出读书,儿子施茂是在老家跟着祖父施景功长大,直到施瑞年在县令的位置上稳定下来,近几年才把施茂接到自己身边,这一次,施瑞年是告假回老家,他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茂儿和曼儿,回到了开封府老宅。
回到老家,施茂高兴的不得了,在这里,施家虽然家财万贯,施瑞年也在南方某个县里当了七品知县,但他家只有施茂一个男孩,祖父施景功对施茂那是千依百顺,时时捧在掌心里,虽然父亲施瑞年也十分疼爱施茂,但跟着祖父,施茂觉得更自由。
趁着父亲去了开封府拜会同僚,施茂缠着家里的伙计,带他出去骑马玩,祖父施景功架不住施茂的央求,只好让他出去骑马。为了安全起见,除了一直跟着施茂的小厮,祖父施景功又安排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长工,跟着他俩一起出去,反复吩咐那个长工:“务必看好小少爷,确保平安,不要骑出去太远,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
施茂骑在上面,长工牵着马,小厮背着吃食果子和水壶跟在后面,街上人来人往,马不能跑起来,施茂觉得不尽兴,于是,三个人,一匹马,出了城门。施茂打算在城外不远处的一片开阔地上,跑几圈,就回家。施茂自己骑在马上溜了一圈,长工和小厮都在那儿不停地称赞,说少爷骑马骑得好,被人一表扬,施茂心里得意,将手里的马鞭一挥,打在马的屁股上,马儿撒开腿就往远处跑,长工和小厮赶紧奔跑着跟上,跑了二三里地,路边有一户人家,这家人今天中午刚刚办过喜事,下午还有很多人在门前热闹,其中,有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个炮仗,正用一支香点燃,扔出去。施茂骑着马,马开始快跑的时候,他还有些害怕,跑了一会,现在他已经坐稳马鞍,回头看到长工离自己还有两节地远,跑得气喘吁吁,心里想把马停下,等一等他,但施茂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把马停下,虽然现在,马已经放慢了些步子。
正在施茂不知道怎样将马停住的时候,路边的那个孩子把手里点燃的炮仗扔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扔到马的肚子下面,一声爆响,炮仗在马肚子下面炸开,裹炮仗的纸皮和里面的土块崩起来,近距离地炸在马的肚子上,那马匹被这一炸,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像离弦之箭,瞬间跑出去很远,长工和小厮都已经跑到精疲力尽,现在是完全跟不上了。
施茂在马上,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马停下来,只能趴在马鞍上,任由马儿狂奔。回头看不见长工和小厮,甚至已经看不见城墙,和城里的高楼了,施茂开始害怕了起来,他大声地叫喊,但叫喊并不能让马停止,反而让马跑得更快,施茂想到自己身上带有一把短刀,心里想:“我把这马杀死,它就停下来了,过一会,长工就能赶过来找到我,我和他们一起走回城也行,不然,这马不知道要把我带到多远去。”想到这里,施茂用一只手抓紧马鞍上的扶手,腾出一只手,抽出他的短刀,对着马的肚子就扎了下去。施茂今年十一岁,力气还没长成,这一刀扎进去不足一寸,距离杀死一匹马,还差得很远,但马受到这样一击,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疼痛使它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前面的两蹄悬空,一下把施茂甩到一边,如果不是施茂反应快,另一只手丢掉短刀,双手抓住马鞍绳,肯定要被马掀翻在地。施茂一只脚踩在一边的马镫上,另一只脚悬空,双手紧紧抓住绳子,整个人在马肚子的一边悬着,那马受伤负痛,不管大路小路,抑或是农田,不论方向,死命地狂奔,一直跑到天色暗黑,一直跑到靠近乱葬岗的破庙附近,才遇到了在路上的周开禄。
周开禄把施茂从马肚子上拉下来,看到施茂躺在地上,也不说话,就主动说道:“我叫周开禄,你是谁?”
施茂一路受到惊吓,胳膊腿都已经麻木,现在仰面躺在大地上,半天也缓不过劲来,模模糊糊听到周开禄说话,也没听真切对方说的是什么,他定了定神,凑着星光看看周开禄,那是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衣服的样式跟自己的小厮差不多,施茂以为他的小厮跟了来,自己现在没劲,懒得理他。
周开禄问了一声,没听到回答,就在靠近施茂脸的地方蹲下来,他用手在施茂的鼻子上试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不会是死了吧?”
施茂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力气,由于周开禄蹲在他的脸旁边,这句话他听得真真的!施茂只是个孩子,他竟然以为,跟从他的小厮,可以快到跟得上马匹,一路追过来,现在就站在他的跟前!
施茂把周开禄当成了他的小厮,听到这样一句:“不会是死了吧?”施茂非常生气,心里想:“你个狗东西,天天跟着我,我把好多好吃的都分一些给你,你那手伸过来,不摸摸我,还说我‘不会死了吧’,难不成你心里天天盼着我死掉?我要死也把你个狗东西带着。”想到这里,施茂开口说:“我死过了,是个鬼了,你也是个鬼。”
周开禄听到这孩子说的话,觉得奇怪,心里想:“有钱人家的孩子,想法跟人都不一样,你是个鬼,怎么还能说话?莫不是想吓唬我,怕我趁黑打劫他”?
想到这里,周开禄咧嘴笑了一下,他没笑出声音,施茂也没看到。周开禄在自己心里说:“想吓唬我,那你就错完了,周庄前面就是坟地,打小我和三哥就不怕鬼,再黑的天,都敢到坟地坐着,鬼啊怪啊什么的,有什么可怕?你就坐到坟头上,随便骂,随便踢,鬼怪也不能把你咋着了。这小家伙说自己是个鬼,想吓我,哼,没门!”
周开禄想好了主意,慢慢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说:“我也是个鬼,我就在那里住。”他用手指着不远的乱葬岗,星光下,施茂看到了一个个坟头,顿时吓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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