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森罗万象19

小说:凤台空 作者:沧海千山
    深夜的稷凤村很是安静,但今夜却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松介雅养了两条猎犬在院子里看家,村里也有很多人养了狗护院,所以平日夜晚总能听见几声零星的犬吠。

    这些家犬晚上都是十分警觉的,哪怕有一丁点动静都会敏锐地察觉,但今日村民们已经靠近村子,下了马车,都还未听见它们的叫声。

    而且就算村里人大部分都出去了,也还有几位行动不便的老人在看家,往年这些老人为了让他们能看清回家的路,都会一直点着灯等他们回来,然而今天村子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村民们熙熙囔囔的说话声也渐渐戛然而止了,大家都发现了今晚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有些孩子甚至还害怕地躲进了母亲的怀里。

    村长疑惑地看向松介雅:“为何今日如此安静?”

    松介雅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侧身凝神听着前方的动静,然而什么也没发现。

    只有天天毫无所觉,手脚并用地从马车上爬下来,拉了拉松介雅的衣角:“松叔叔,等一下我们去家里拿被子吗?还是你陪我们一起睡呀?”

    四周寂静一片,孩童稚嫩的声线突兀地响起,竟是在黑夜中荡起了层层回音,像置身于无人的旷野,给人一种毫无生气的恐怖感。

    天天以为松介雅在发呆,没有注意到他说话,便又扯了扯他的衣角:“松叔叔,松叔叔……”

    松介雅回过神,低头摸了摸天天的小脑袋,让他把手松开,说:“等一下,天天,我先到前面去看看。”

    天天又转头看向彭彭:“松叔叔去看什么呀?”

    彭彭只觉得有些不对劲,疑惑地摇了摇头。

    松介雅是村里仅存的几位壮年男子之一,姒倾不在,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指着他们几个来护着了。

    见他拿着防身的榔头上前,镇东等人也跟着一同去了。

    镇东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松介雅摇了摇头,又有些顾虑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声对镇东说,“我有些担心。”

    镇东:“担心什么?”

    松介雅:“担心村中是否被狼群袭击过。狼最是记仇,你可记得去年在林子里打伤了两匹狼的事?”

    镇东自然是记得的。

    松介雅道:“我担心是它们今日前来报复。现在阿倾不在,夜又深了,就我们几个人,只怕难以应付。”

    山中的猛兽都是惧火的,镇东立刻说:“那我让大家多准备些火把。”

    松介雅点了点头。

    松介雅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凑近了村子之后,闻到了隐隐约约的血腥气。他以打猎为生,对这些尤为敏感,所以即便这气味极淡,却依旧被他捕捉到了。

    或许那些狗已经被狼群咬死了。

    他不敢贸然前进,站在离屋子还有两丈远的距离不动。

    村里的老老少少都站在马车边,紧张地看着他。

    松介雅拿出火折子握在手里,大声地用土话喊了一句:“拉耐叔父,你可在屋里——”

    他声音中气十足,在群山间荡起层层回音。

    但没有人回答他。

    松介雅回头看了村长一眼,又喊了一声:“拉耐叔父,我们回来了嗦——”

    依旧没有人回应。

    不止这位叫拉耐的老人没有出声,其余应是在家里的几位老人同样没有声音。

    这绝对不正常。

    松介雅又将拇指与食指并拢,放进嘴边吹了个尖锐的口哨,呼唤了爱犬的名字。

    这一回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狗确实不在了,这么大的声响,它们不可能没有反应。

    松介雅后退两步,镇东已经点了好几个火把,顺手递给了他一个。

    后知后觉地天天终于有些害怕了,小心翼翼地问彭彭说:“哥哥……村里是不是有没有人呀?”

    彭彭只比他大一岁而已,他也无法理解村里没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天天在他身边,他作为兄长必须要保护弟弟,只能硬着头皮说:“可能他们都出去了还没回来吧,别怕,天天……没事的。”

    与他们的孩子不同,那些小孩就算父亲不在身边,也还有母亲护着他们。可如今姒倾不在,他们两个无父无母,只能抱在一起互相给予对方并不牢靠的支撑。

    松介雅深呼吸一口气,他助跑两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烧着火把往前一扔。那火把如照明灯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一堆晒好了的秸秆上。

    永承这几日都未下雨,空气十分干燥。火苗刚碰上去,霎时间便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

    紧接着,松介雅骇然地看到了躺在路边的家犬尸首,还有尚未干涸的、发黑的血迹——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稷凤村遭到了洗劫。

    他脸色大变,回头冲着村民们大喊:“快走,上马车,快走——”

    可是已经晚了。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藏匿了许久的暗卫们终于露出了獠牙,纷纷从房屋内、树梢上齐齐现出身形,他们手握着染血的利刃,对着稷凤村的百姓们冲了过去!

    松介雅吼道:“不是狼群,是甸族人——”

    甸族人与永承有冲突已久,甸族人的国家已是大乾的附属国,从他们归顺的那年起,每年都会进贡许多珍宝去昔粱,而且二十年前朝廷还颁布了新规,对甸族人征收税赋。

    他们生存环境本就恶劣,税赋一重更是怨声载道。可不敢明目张胆地跟朝廷对抗,只敢将气撒在无辜的百姓身上。

    这些甸族人在大乾境内安插了许多奸细,许是有人告知了他们姒倾倒下的事,他们才趁机杀过来的。松介雅心想。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是,虽然永承同样有一些占山为王的土匪,但他们因为信仰的关系,从不随意冒犯稷凤村。只会劫下外来的商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杀害村中老人。

    这些土匪虽罪大恶极,却仍留有一丝良知,不会将人赶尽杀绝,也不做太过伤天害理之事,毕竟抢夺钱财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

    松介雅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拿着榔头,怒吼一声朝暗卫们冲去。

    他是有些手脚功夫,可他那点连内力都无的武功,哪是这些暗卫的对手?加之他单枪匹马,更是不堪一击。

    只见一道冰冷的刀光闪过,松介雅惨叫一声——方才他挥出榔头的那一刻,手腕竟被锋利的刀刃生生斩断了!

    他痛得浑身激颤,几乎无法站稳。

    但影卫不可能因为他受伤了就停下来,松介雅脊背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顾不得钻心之痛,连滚带爬地翻了个身准备再次站起来应敌。

    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到了砍掉他的手的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淡漠的异瞳双眼。

    这人似乎是来自地狱的罗刹,眼里没有丝毫感情,松介雅像被泼了一桶冷水浑身透凉——这长相根本不像是甸族人!

    可他话还没说出来。那人的刀刃就直接割断了他的脖颈,撕裂的大动脉喷出了数尺高的鲜血,溅得满地都是。

    紧接着他无力地倒在地上,以一种十分扭曲的角度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脖子断了。

    他死了。

    村长腿脚原本就不灵便,危急之下差一点险些摔了,他抱着一个个孩子们往马车里塞,语无伦次道:“快走,快走……走远,别回来……别怕……”

    小孩子们哭成一团,被母亲们抱着瑟瑟发抖。

    混乱之下,没有大人照顾的天天和彭彭抱在一团小声抽泣。

    好在正帮忙将人送上马车的镇东注意到了他们,他个子高,力气大,三步另做两步一手提了一个小孩往马车的方向跑。

    可他还没跑到,暗卫们便已将马车全部包围了起来,他们一跃而起,张开半人高的弓箭,一张弓三支箭齐射,瞬间将马车射成了马蜂窝。

    马匹们也被射中,嘶鸣一声失控地朝树林里冲去。

    村民们凄厉的叫声与哭声划破了天空的寂静,整个稷凤村哀鸿遍野,与沉默的暗卫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在这些暗卫眼中没有老人,没有女人,也没有小孩。

    他们惦念的只有任务,他们没有正常的感情,只是太子用来杀人的刀。

    太子下了口谕,他们要在这些人里找到秦少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这里的百姓,自然是不能活下来的。

    镇东见状立刻放下了两个孩子,把他们往前一推:“快走,往树林里跑,不要回头,藏起来!藏好!不要被发现!”

    天天已经吓得迈不动步子了,瘫坐在地上,无措地嚎啕大哭:“镇东叔叔……呜呜呜呜……镇东叔叔!我要倾哥儿,呜呜呜……”

    镇东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哭声实在太大了,在这深夜中极为醒目。

    周围几个暗卫全被他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镇东心急如焚,一手揪住天天的后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快走啊——彭彭,你带着你弟弟快走!”

    彭彭眼睛里也全是泪,拉住了弟弟的手,嘴唇不停地颤抖着,说:“好、好、好的……”

    两个小孩的手牵在一起往树林里冲去,他们二人平日常跟姒倾爬山,所以即便现在是夜晚,他们同样也能在树林中里健步如飞。

    天天的腿都是软的,几乎在被彭彭拖着走。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要逃,为什么村里来了那么多坏人,为什么他们要杀村子里的人。

    他心里害怕,但跑着跑着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刚好看到有一名暗卫紧紧地跟随着他们,正朝他们的方向急速追来。

    天天惊恐地尖叫一声,忽然被脚下的枯木一绊,猛地往前栽去!

    尖锐的石子瞬间划破了他的手掌,扎进了他的手心,流了满手的血。

    他又痛又怕,哭得更厉害了。

    要放在平时,不说流血,就是他稍微磕着碰着一点点,姒倾都会抱着他,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吹气,问他好几遍还疼不疼。

    可姒倾现在不在,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们。

    彭彭见弟弟摔倒,赶紧扯着他的胳膊试图拽他起来,但他力气实在太小,天天趴在地上几乎纹丝不动。他只能使劲摇了摇他:“快起来,天天,快站起来!”

    他们跑的速度快,摔起跤来也是格外地狠。天天膝盖以下痛得已经没有了其他知觉,他想站起来,却失败了:“我起不来了,哥哥,你先走吧,呜呜呜呜……哥哥,你不要管我了……”

    彭彭哪会不管他,他试着将天天扛起来带他一起走,可依旧像之前那样,根本无法抬动。

    眼看暗卫就要追上来了,他急得“啪嗒啪嗒”掉眼泪,无助地四下搜寻,想找到一处藏身之所。

    不过他刚一转身,就看到白色的衣袍与靴子。。

    他抬头一看,一张熟悉的脸映入了眼帘——

    是烛阴。

    彭彭当即破涕为笑,不停地摇着天天,喊道:“仙长,是仙长来救我们了!天天,快起来!”

    听到烛阴来了,天天打着哭嗝,立刻抬起了头,惊讶道:“仙长?”

    烛阴站在离他们不过几尺的距离,但却没有过来,他像一尊雕像般岿然不动,仿佛眼前的屠杀与他无关。

    两个小孩的眼泪流得更多了,这一回是喜极而泣的。

    他们磨蹭这么一会儿,那暗卫终于追了上来,对着两个孩子举起了刀。

    他似乎完全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烛阴,事实上他可能真的看不进他,眼里只有那两个倒在地上的小孩。

    彭彭压在天天身上,张开双臂用小小的身子挡住他,崩溃地喊道:“仙长,仙长……倾哥儿,倾哥儿……救救我们……呜呜呜呜……救命……”

    在刀即将砍下的那一刻,烛阴终于动了。

    他瞬间移到了那暗卫面前,用大手按住了他的头,

    天天和彭彭看到那暗卫的动作戛然而止,僵在了半空。

    烛阴闭上了眼睛,头轻轻侧着,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半晌后,烛阴自言自语道:“噢,原来是当朝太子的走狗,你们来杀九皇子……那凡人居然是九皇子?有意思……”

    了解了来龙去脉后,烛阴便放开了那暗卫,拍拍手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彭彭难以置信地看着烛阴,不知道为什么他所熟悉的仙长不救他。

    烛阴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也不顾小孩是否能听懂他似是而非的话,道:“生老病死,皆是命数。”

    继而他慢慢消失在了彭彭眼前,就如同他突然出现那样,悄无声息。

    暗卫的眼睛恢复了清明,他面无表情地朝着两个孩子挥下屠刀。

    ——

    姒倾脱了鞋,将脚放入河中泡着,回头说:“少阳,你摸摸天生河的水。”

    秦少阳俯身摸了摸,温热的触感让他愣住了:“是温的?”

    难怪河水上会有氤氲的雾气。

    姒倾道:“我后院池子就是引了天生河的水,只不过村里在上游,水温要更热一些。”

    姒倾说着话,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下了一滴泪,溅在了秦少阳的手背上。

    秦少阳紧张道:“阿倾,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姒倾有些莫名,他脸上的笑意未尽,不解地伸手摸了摸掉眼泪的地方,心想自己似乎也没有特别难过的事,为何会落泪?

    然而他没想到这只是个开端,没一会儿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秦少阳担忧地问:“你怎么哭了?”

    姒倾的眼泪宛如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地往下滚,然而他却没有在哭,只是静静地流着泪。

    姒倾无措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睁着眼睛,眼泪无声地落下,让人心生怜爱。

    秦少阳问:“是不是我又说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姒倾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让他整个人都空落落的,有些失魂落魄。

    他小声说:“不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离我而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

    天边蓦地响起一道惊雷,吓了姒倾一跳,登时浑身一抖。

    秦少阳抱住他:“没事的,阿倾,只是打雷而已。”

    他话音刚落,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将两人淋得透湿。

    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姒倾终于失声痛哭,他不知自己为何而哭。

    他自诞生以来从未流过一滴泪,就算他曾因逞勇好斗险些瞎了一只眼,就算他因不想给敌人留下任何弱点,在新羽还未长成便拔光了自己的绒毛,就算他只身面对十万天兵,以一己之力护着南禺山差点死去的时候。

    他都没有哭。

    但此时,他却像在经历着钻心蚀骨之痛,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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