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喧嚣的花朝节结束后,朝阳城又恢复了以往平静的日常,而接下来的一连好几天,永安都忙于处理燕帝丢下的政务,并久违地搬回到了宫中居住,每日卯时就要起床更衣接见大臣商议国事,晚上还往往要批改折子直到深夜,不仅熬得眼中全是通红的血丝,还要时不时被那些折子上的破事气得吐血三升,于是她终于有些理解为什么自家皇爷爷那么想逃出去喘口气了,这当皇帝实在是天底下最苦心劳神伤身损气的一件事,难怪历史上那些勤政的君主大都死得早,想来都是过劳死。
算了,等皇爷爷回来的时候,她还是对他和颜悦色一点吧,毕竟他老人家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永安这么难得慈孝地想着,正要埋头继续处理手中事务,却听殿外侍者来报,说是明威将军林大人求见,她不禁玩味地勾起唇,心道这个老东西终于敢来见她了。
“传。”她移步至主殿内,挑了个闲适慵懒的姿势倚在座位上,手中端着茶盏有一没下一下地撇着茶沫,很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林远修一进来就看见对方这副散漫接见的态度,心中顿觉有些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垂首行礼道:“微臣林远修参见殿下。”
永安不动声色地审视了他一会儿,直把人盯得头皮发麻,额上也沁出了冷汗,她才慢悠悠地笑道:“林将军何时也这般谦虚了,你可是我大燕的肱骨栋梁,多年来驻守永川为我大燕保得边境安宁,可谓是居功至伟功勋卓著,你若只是‘微’臣,那本王这个毫无功勋的人是不是也该相应地在你面前只自称‘小’王了?”
“臣惶恐!”林远修登时便腿软地跪伏下去,他哪里听不出来对方这表面恭维的话里实则句句含讥带刺,且大有问责处罪之意。
永安看着他冷汗直下,不由挑了挑眉:“那林将军倒是说说,你都因何而惶恐啊?”
“臣…臣之所以惶恐,是因为自知罪犯有三,擅离永川私赴京城是乃一罪,未阻小女擅解婚约是乃二罪,明知有罪却迟迟才来参见殿下更是罪上加罪。”
永安撑头笑望着他,只是那笑并不及眼底:“林将军这不是心里跟明镜似的么,怎么做出来的尽是些不动脑子的糊涂事呢?身为主帅擅离军营可是死罪,若非本王前几日恰巧遇见令爱,怕是还不知道林将军已进京城的消息呢~”顿了顿,又道,“至于令爱要与本王解除婚约一事,本王对此本就乐见其成,是以谈不上有何怪罪,这点林将军大可放心。”
林远修讪讪道:“是小女身在福中不知福,配不上殿下。”
永安勾了勾唇:“林将军可不要言不由衷啊,本王怎么觉得,其实是林将军认为本王配不上令爱呢?毕竟当年婚约可是你自己求来的,如今却又纵女反悔,这么明晃晃地打我们皇家的脸,是真的爱女心切想让她自由选择呢,还是早已为她找到了更好的下家所以才有恃无恐?无恐到…冒着被治罪的风险也要急不可耐地赶到京城来,因为你知道那个人定能保你在事成之后万全无虞…………”
林远修震惊地望着她,脸色苍白僵硬如同刷了一层漆,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让本王猜猜,最近京中恰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在,竟能引得林将军如此攀附……”眸光微转,唇边笑意便愈发玩味起来,就好似只是在开玩笑般懒洋洋地说道,“该不会就是那卫太子元歆吧?”
几乎在她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林远修便将头重重磕了下去:“殿下明鉴哪,臣绝无做出任何背主求荣通敌叛国之行,臣此番偷偷从永川进京,其实……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永安骤然蹙眉:“皇爷爷的旨意?”
林远修深吸口气,纠结踌躇了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般,目光在周围谨慎地逡巡片刻,这才郑重回道:“其实陛下知道卫国此次遣使来朝必定来者不善,表面虽对那卫太子极尽东道之谊,但暗中已让臣从永川调派三百精兵秘密藏守于朝阳城外,只待陛下庆寿大典那日将其一网打尽!”
永安闻言不由震愕地瞪大了双眼:“你是说,皇爷爷这些天不过都是在向外演戏,他其实早已有意除去那卫太子?可如此明目张胆……”
林远修深深看了她一眼:“兹事体大,陛下自是慎之重之,其实那卫国使团中早已混有我燕国细作,庆寿大典那天会假意行刺陛下,这样陛下就可借此由头顺理成章地将那卫太子拿下,至于卫国那边殿下也无需担心,臣早前已收到可靠秘报,那卫帝元钊如今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全靠其弟安城王元奕把持朝政,他卫太子元歆早已是枚弃子。”
永安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你那份秘报从哪儿来的,真实性有保证么?”
林远修不禁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正是安城王元奕亲自遣人送来的消息,他说只要我们替他除去元歆这一心腹大患,他便归还燕云六州并保证在位期间都与我燕国共修邻好,再无兵戈交战。”
“哦?”永安的眼神暗了暗,“他这条件倒是开得大。”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她转而又问道:“那为何皇爷爷要将此事瞒着本王?”
林远修叹了一声:“只因陛下说要做戏做真,届时会让那刺客真的刺伤自己,陛下素知殿下您慈孝,必定不会同意此举,是以让臣一切暗中进行,可殿下方才那样误会臣,臣不得已只能违背御令将实情说出……”
永安看着他跪在地上一副辜负圣上嘱托自愧不已的样子,黑瞳渐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只见裴俭从外面匆匆进来在她耳边一阵耳语,她眸中不由闪过一丝惊凝之色,手里的茶盏‘啪’地便甩到桌上,急吼道:“速去备马!”
林远修不解她为何突然就变了颜色,心里顿时有点七上八下:“殿下您这是……”
永安却没有理他,只留下一句“此事改日再议。”便头也不回心急火燎地直出门去。
……
舜华台依旧是那副风凄草野的冷落模样,永安下了马,也顾不上平缓一下呼吸,便心急如焚地一路奔至漱玉的居所,秋裳和琴儿两位侍女正守在里面,脸上皆是一片焦灼之色。
“姑母她怎么样了?”永安径直便奔向床边,望着床上之人那苍白虚弱昏迷不醒的脸庞,不禁整个心都紧紧揪了起来,“明明先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秋裳见她陡然通红的双眼,心中虽然也急切,却还是温声安抚道:“殿下暂莫惊慌,奴婢先前派人去通知您的时候,也一并去请了太医,想来很快也要到了。”
“那到底…姑母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永安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止不住哽咽,然后像想起了什么蓦地瞪大了眼睛转过来看向她,“是因为那蛊毒发作了吗?”
秋裳轻叹口气,验证了她的猜测:“公主先前虽偶有发作,但多是头晕乏力,从未有过今日这般腹痛难忍呕血不止,可她却又说什么都不让奴婢们去通知殿下,结果越熬越疼直接后面便疼晕了过去……”说着眼眶也不禁红了起来。
“胡闹!这都什么时候了,姑母怎还想着要瞒我?”永安也不知是该气她还是气自己,若是自己当初能坚决反对对方搬来这里而是就近照顾,若是自己平时能再多多地关心对方,也许……也许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
正自责间,晚她一步的太医终于匆匆赶到,屋里众人纷纷让出位置让其诊脉,太医搭着漱玉的手腕,垂眸神思,却是眉头越皱越紧,永安在一旁屏气凝神,心也跟着对方紧皱的眉头愈发揪紧,良久只见其收回手,有些犹疑不定地朝她道:“殿下,请恕臣斗胆问一句,公主此症似已积患多年,为何之前从未传召过太医署医治?”
“积患多年?”永安瞪大了眸子,“多少年?”
太医沉吟片刻,道:“起码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永安震惊地转过头看向守在床边的两个侍女,眸中通红,似在质问她们怎可瞒了自己整整十年?!
琴儿哪里能忍心看到她从小疼爱到大的殿下露出如此哀愤凄绝的眼神,不觉便流下泪来,泣不成声地冲上前道:“殿下,不是我们不想告诉你,而是当年……”
“琴儿!”秋裳在一旁连忙厉声喝止,目光哀忍地朝她摇了摇头,琴儿怔了一下,终是垂下头来一言不发地转身啜泣起来。
“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永安顿时情绪激动起来,只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十年,她自诩将姑母放在心中的第一位,却居然十年来都不知道对方生活在怎样的痛苦煎熬中!她们到底在瞒着她什么,到底为什么不肯让她知道,是不是姑母变成今天这样,都是因为她……
“殿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要紧的是让公主赶紧醒过来哪!”秋裳苦苦劝道。
永安胸前剧烈起伏,似是心中哀愤难平,但她终是闭了闭眸,将那纷繁复杂的情绪压制下去,转而对太医道:“荣院判,你到底能不能将姑母治好?”
荣太医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臣方才替公主把脉,只觉脉象亏虚浮弱,迟而无力,竟似五脏六腑皆有损伤,可再细细按来,却又察觉出一股热盛邪灼的霸道之气,两种脉象本为相冲,是以这后者便更像是有某种外物在体内作祟……”
“是中蛊之状吗?”永安受不了他这闪烁其词的说法,索性便挑明了。
荣太医点点头,又不敢确定地摇摇头:“若公主当真是身中蛊毒,那便着实在臣可以解决的能力范围以外。”叹了声,“请恕臣无能为力。”
“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永安已是急得六神无主,难道这时候叫她派人去把陆神医找回来么,可人老医仙云游四海居无定所,岂是她一时半会说找就能找到的?
荣太医思忖道:“臣倒是有个推荐的人选,其先曾为陛下治愈旧疾,医术颇为高明,似乎专研究一些邪门怪病,也许殿下可将其请来为公主一试。”
“你说的是谁?”永安忙不迭道。
“便是那卫太子推荐来的邱姓郎中,他这几日应是在卫驿中。”
“……”永安不禁开始头皮发麻,她先前刚跟元歆不欢而散,如今又要如何舔着脸向人求助?她私心里是不想再和元歆沾染上任何瓜葛的,可是……转头看向床上那个双目紧闭的人,她终是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为了姑母,她可以向任何人低头。
“备马。”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出,“去卫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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