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说这话的时候,手中灯笼的火光似乎微微摇晃了一下。
天上的皎月被云翳遮住,只露出底部呈暗红色的些许弧度,宛若暗夜伏兽狰狞而诡异的笑脸。
突然间,一阵狂风四起,那狼藉破碎的彩带花灯骤然被卷起到空中,洋洋洒洒,漫天铺地,红色的纸片飘扬在夜幕下,犹如朵朵地狱而来的引魂蝶,落在月玲珑已然失去焦距却依旧微笑含情的目光中,仿佛一场盛大而凄美的吊唁,又似为她铺下了一地的十里红妆。
倘若佳人犹在,见她语笑嫣然,红衣蹁跹,当会是这世间最美丽的新娘。
而此刻,那里却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头颅。
一股阴冷瘆人的寒意顿时从众人的脊骨处升起,只听那阴风阵阵传来,时而哀婉,时而凄厉,有如厉鬼索魂。
蓦然间,那始终仰望着云间皎月的头颅好像动了一下,凌乱的发随风飞舞,然后缓缓地,像在转动着脖子的骨骼,微微偏过了脸。
众人的呼吸不由一滞。
那是一张绝美却死寂的脸,唇角眉梢定格着的笑意仿佛还脉脉含情,可那灰暗的眸子已如蒙上了一层污泞,再映不出这世间任何的华彩,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那具曾与之相连的破碎躯体,似痴枉,似凄绝,然后缓缓从眼角流出一行浓浊暗秽的血泪来……
“尸、尸、尸变啦!!”被那惊悚场景吓到魂儿都快飞了的杨衔顿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就倒在曹知悉的身上不省人事。
曹知悉推了推已经像只死猪晕过去的杨衔,很是鄙夷地啧了一声:“这都什么承受力?”
尽管嘴上嫌弃,但他还是任劳任怨地把那颗耷拉着的脑袋扶正,伸手从对方的腋窝下穿过,将人直接一个横抱起来,转身很是歉疚地对永安道:“殿下你也看见了,杨大人现在被吓得不省人事,可容臣先带他回去照料,至于验尸之事自可明日白天再续?”
“无妨。”永安很是通情达理地道,“本来杨大人擅长的就是缉拿追缴,此刻并无他用武之地,他又素来见不得血腥,倒是本王有些强人所难了。如此便托付曹大人带他下去好生休息一下吧。”
曹知悉点头告辞,刚走几步却又像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欲言又止道:“月玲珑的头颅,殿下还是先让人封存起来为好,且定要戴着手套护具,切不可用手直接碰触。”
说着眸光微暗,带着一丝讳莫如深的意味道:“臣只怕……里面会有些不干净的玩意儿。”
永安与薛绣闻言俱是一凛,纷纷猜到对方话中所言定是与月玲珑方才眼中蹊跷流出的血泪有关。
天上遮月的云被风吹开,永安不由再度望向那颗躺在一地破碎狼藉中,静静含笑、无声泣血的头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双灰暗死寂的瞳眸在月辉的映照下,仿佛又重现出了一丝微弱的光彩,宛若于寂夜沉江上逆风而飞的流萤,纵形单影只,孤注一掷,也要奋力在那无边的黑暗中点燃起一丝光亮,不论结局是希望还是毁灭。
尸首被官兵们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送往典狱司等待来日再验。
永安望向前方依旧灯火通明的揽月楼,朝薛绣道:“走吧,月玲珑之死定与揽月楼脱不了干系,我们且去瞧瞧有没有什么线索。”
薛绣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上她。
永安回想着月玲珑最后那含血着泪的一瞥,又联系起她先前关于丝线杀人的猜测,心中不由一阵沉重:会不会月玲珑的死,与卫国,与那卫太子元歆之间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试问这天下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人首级于无形的利器,除了那日她在卫驿看到的被琴姬用来抚曲作弦的天蚕冰丝,还能是什么?
而那琴姬又是擅长行刺暗杀的高手,若她是奉了元歆的命除去月玲珑……
可月玲珑只是一介青楼头牌,她又有什么理由值得卫国如此大费周章……
永安不由烦躁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一旦有什么事牵扯到那元歆,她就止不住地一阵头疼脑裂。
正思索间,却听薛绣有些唏嘘寥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其实方才殿下在那里等两位大人到来之时,薛绣便已去与那揽月楼的老鸨常妈妈交谈了几句,方知那月姑娘原姓傅,本也是出身于簪缨钟鼎之家的名门毓秀,其父傅琳正是前朝名臣威远侯傅棋的幺子,前朝被太宗帝灭后,傅棋便以身殉国,诸子之中唯有傅琳因为年幼逃过一劫,后来又在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当今陛下,两人甚是相投,不久傅琳便被升任为中书令掌管国家枢机,朝位形同副相,多少人赶着奉承巴结,傅琳却从来都不为所动,可谓克己奉公,尽忠职守,乃一代峻节良臣。”
说着又轻叹口气:“只可惜过刚易折,傅大人为人正直,性子却也是出了名的刚烈,时常会因为政见不合而和陛下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虽然他的谏言每次还是会被陛下最终采纳,可天子尊严岂容他一个臣子数次僭越,终于在那场最后的冲突爆发后,陛下一怒之下便将傅大人抄家流放,男子发配边疆,女子贬为贱籍,曾经身为天之骄女的月姑娘便一下从众星捧月的神坛跌入泥淖,从此沦落辗转于风尘之中,受尽各种苦楚欺凌,尤其是那些曾经的仰慕者们得知她堕入风尘后,非但没有救她于污水沟渠之中,反而……”
薛绣眸中愤愤,拢于袖中的手收紧,却是不忍再说。
荧荧灯火映照在永安的瞳中,却映不出里面任何的波澜:“人世无常,向来都是身不由己,正如那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前一秒还在指点江山风发意气,后一秒便已国破家亡身陷囹圄。纵她月玲珑曾贵为高岭幽兰,人人仰止,可一旦无枝可依,失去了曾经庇护她的一切,她的高贵便会一文不值,她的美丽也只会从此成为拖累。”
她的声音微微低哑,似透着一丝嘲讽:“世人总是这样的,越是清白高贵的东西,便越是想着法地折辱践踏,越是曾经得不到的,便越是想要尽情肆意地踩在脚下。若哪一天本王也从那神坛跌落,贱如蝼蚁,恐怕命运也会与她相差无几吧……”
“殿下!”薛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若是放在平时,永安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甩开那过分亲昵僭越的手并大为恼火,可当少年那如春江秋水般澄澈温暖又隐含担忧的眼睛望向自己,她的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唇边也不由染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发觉的清浅笑意。
“放心吧,如果真有那一天,依照本王的性子,一定会在等着被人折辱前,先行自我了断的~”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讲一件理所当然又无足轻重的小事。
薛绣望着那张淡然莞尔的脸,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浓浓的不安,握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低垂着的眼眸像落了天上人间的浮云霁雪。
“若真有那一天,薛绣会陪在殿下身边,与您同渡生死,共赴黄泉。”
他的声音很轻,伴随着少年身上传来的清幽的杜若香气,宛若一阵三月春暖的煦风,轻轻拂过永安的心弦。
直到许多年后,当永安回想起生命中最初的那一次悸动,少年青涩坚定的誓言不由再度回响于耳畔。生命中形形色色的人走过,可她的身边,却再也没有那样一双温柔追随的眼。
“你、你这家伙,谁要你和我同生共死了?”也许是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太过滚烫,永安此刻只觉得面上一阵燥热,说话也结结巴巴,连自称本王也忘记了,慌忙撇开他便急速朝前走去,耳根有隐隐的红。
薛绣看了看空落落的手,神情似有些黯然,但他还是追上前去,低头有些沉闷地道:“殿下是不是觉得我空口无凭,只会说大话?”
听见少年颓丧的话语,永安不由脚步一定,回头眼见他果然又是一副受气包小媳妇儿般可怜巴巴的表情,嘴角微抽,心顿时又软下来。
拿扇子轻轻敲在他头顶:“笨蛋,生死这种不吉利的事你不停留在空话上,难道还真想去实践不成?”
薛绣愣了愣,不由讷讷地低下头来:“殿下说的也是……”心里微松口气,他还以为是自己被殿下讨厌了。
永安微微咳嗽一声,转身继续朝前走去,顺便岔开话题道:“说起来本王最近在研读一些关于因果轮回的佛理,所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才能遁出六道,自在解脱,你说老天真会根据一个人的生前所为,赏善惩恶,判其该入轮回还是飞升么?”
薛绣不解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话题,略微思忖,仍是配合着道:“薛绣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只知人死后身陨神灭,终不过一抔黄土,什么也不会留下。”
“本王与你所见相同。”
永安点点头,却是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那广阔无垠天空上璀璨浩瀚的星河:“不过本王小时候倒还听过这样的一个说法,有些人死后既不会轮回也不会飞升,而是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在那银河汇聚之地始终遥遥地守望着人间,纵使身陨神灭,亘古的思念也不会消绝。”
薛绣似是有些讶异于她难得的感性,微愣片刻,却是轻轻垂下眸:“若要这么说的话,我倒希望死后可以化作一只随处可见的萤火虫。”
“萤火虫?”永安回头望他。
只见少年静立在夜色下,衣袂翩跹,宛若即将临风而去的缥缈孤鸿:“天上的星星如此遥远,纵使相望却难相守,这样的思念未免太过痛苦。”
他不禁微微笑道:“但若是能化作那人间随处可见的萤火虫,思念便触手可及,无论是在林间葱茏的灌木中,还是河边摇曳的蒲草下,是盘桓在未眠人的灯前,还是萦绕在心上人的指尖,那抹守护的光亮都从未远去。”
永安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哀凉。
她轻咳一声转过头去,却是以一种轻松的语调道:“你这番话若是说给哪个姑娘家听,定是要把人感动得梨花带雨的。”
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携起一丝揶揄,又转过来故意朝他挤眉弄眼道:“却不知咱们号称‘芳心纵火犯’的薛大公子,现在可有那中意思念之人哪?”
薛绣蓦地俊脸一红,微微垂下眼睫,不好意思地嗫嚅道:“殿下莫要打趣我。”
“到底有还是没有?”永安见他如此模样,顿时逗弄之心更甚。
薛绣看她颇有些小孩子心性地好奇望着自己,心里顿时有些无奈,急匆匆越过永安走到前面去,良久只听他腼腆温吞的声音从夜风中清越传来。
“等哪天薛绣遇到像殿下一般的女子,也许便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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