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子按照赤焰的吩咐,在逐一剥去那五具汉骑尸身上的甲胄。
他眉头微蹙。
他看的明白。
跟在苏赫身边也有两三日光景,他看似一副王庭闲散贵戚的模样,下手却是这般狠厉!
只看这地上的五具尸身……
景子的脑海中,还原着此地方才的场景。
靠近低岗的那一具尸体,胸腹塌陷七窍间皆是血迹。显然是被一击毙命,身在坐骑之上就被重手法震碎了胸腹脏器。
偷袭之人下手好像带有某种极为刚猛的内劲罡气……景子想了想,这是出自佛门的功夫,那必然就是苏赫的手笔。
这具尸身上,没有了刀。
原本应该属于他的那一把佩刀,此时插在另一具尸身的面门之上。
这把刀,是被抛出去的。
刀尖上挑,自下而上,直透刀柄……那颗好大头颅,几乎就被一分为二……惨不忍睹。
最为离奇的,是这五具尸身当中拖后的一个。
显然事发突然,此人却临危不乱。
他手中的轻骑劲弩,有弦无矢。
他那近距离疾射而出的一箭……此刻却诡异的插在他自己的左眼之上……
贯穿头颅,只余箭羽。
……
景子心中赫然。
他仿佛亲眼看到苏赫自低岗上斜掠而出,一气呵成连毙三人……
尤其这最后一骑,苏赫居然空手接飞羽,又反手掷回!
这是何等的功夫。
这就是那看似颇有些文质彬彬的苏赫,真正的实力么!
如此的身手……
自己这一趟不远万里远赴北狄,能完成任务么?莫由来的一阵心悸,景子竟然有些不自信。
他从未如此不自信过。
且先不去思量这些吧,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解去汉骑尸身上的铠甲,如此看来……自己此次用的这个账房主簿身份正是再合适不过,还真是被苏赫看重了。
手下忙活着,将解下的铠甲堆至一处,景子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不忙。
至少自己已经跟在苏赫身旁。
只要能踏准这一步去……总会有机会的。
景子本就极善把握机会,而且……他特别能忍。
……
天际间微微有些泛白。
起了风。
沙尘渐起。
荒原上灰朦朦的。
收拢的七八匹汉骑战马的马尾上,捆上了大把干枯的红柳荆棘。
四处走动时,刮起地上的尘土砂砾四下飞舞。
如此一来,风过处,便掩去了此间踪迹。
戈壁上的汉骑尸体,均剥去了甲胄衣裳,被分别拖拽散落到四处。
没有了甲胄,戈壁上饥渴的狼群,就会为他们毁尸灭迹。
直至打理完此间的一切,景子始终竖着耳朵,悄无声息的留意着苏赫几人的动静。
……
苏赫面色铁青的拍了拍索伦的肩头,“突围出来的王城骑手,方才尚余一口气在……”
“他怎么说?”索伦紧张的问道,他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他已经年纪不小,苏赫方才没有说,他也就压着性子没有问。
“边军过来的骑军,汇合都护府的府兵突袭了王城。
他们……火屠了王城!”苏赫声音压的极低,一字一句的自牙缝中蹦了出来。
“大哥他们……”索伦眼中已呈慌乱之色。
苏赫沧然闭目,轻轻的摇了摇头,“除了突围出来报信的这三骑……王城,应该再无活口……”
“我草!!!”索伦失声嘶吼道。
王城!
哈尔密王城。
方圆千里的戈壁上,唯一一处绿洲城堡……屹立此处逾百年,坚不可摧,被誉为域外明珠的蒲类王城!
就这么没了?!
索伦的身子软了。
那年轻的面庞上皆是难以置信的悲苦之色。
甚至,这份痛,已经痛到让他流不出一滴泪来。
他一头扎进了苏赫怀里……
“这个仇……这个仇……我要十倍……不!百倍的从汉人那里索回!”索伦牙齿咬的嘎吱响,却已经哽咽的说不下去。
“不急……”苏赫轻拂着索伦的背脊,安抚着他,远望着王城方向的火光,看着直到此刻还未消散的滚滚浓烟,“我们去王城。”
“大当家的!”赤焰略有些迟疑道,“那边有汉人的军队,既然能拿下王城……怕不下万人……”
他们连带算上景子,只有区区五骑。
“我必须去看个明白。”苏赫拿手点指白炎,将视线转向景子,“绑了,留他在此处。”
景子四下躲闪着走到近前的白炎,向苏赫叫嚷道,“这是做什么!我不跑……真的,我跟你去!我对天发誓!我不会跑去他们那里的……”
却是无用。
他只能任由得白炎将他在马上捆的结结实实。
待得白炎不知将那里捡来的一块破布紧紧的塞在他的嘴里……景子双眼冒火的望着苏赫,心里已然是恨极!这已经是第二次被绑成肉粽子了……苏赫,你给我等着!终有一天,也让你尝尝这种滋味,你且等好了!
苏赫亲身来到近前,拽了拽他身上的绑绳,绑的很牢实,“之前跟你讲过,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你跑,还是不跑,我始终不会信你……老实这里等着吧。”
“唔……唔唔……”景子嘴里囫囵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苏赫显然明白他想说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身子,“没事的,如果我们回不来……你便死在这里好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那此时景子的眼神便就是这般了。
在他充斥着满满杀意的眼神中,苏赫四人各自翻捡了一套汉骑的甲胄穿在身上,马蹄翻飞,顷刻间就消失在了滚滚的沙尘之中。
……
嘶风兽感觉到主人神情不对。
此刻抽在它身上的马鞭,居然是如此狠厉。
它疯了也似得,甩开长蹄,向着远方狂奔而去。
面色不显,实则苏赫心中,早已是山塌地陷。
仇……
这个字,太单薄。
太写意,也太风雅!
这几日里,突然发生如此多的事端。
直到王城被焚……
苏赫已经看的清楚明白!
如果他所料不差,这所有的一切,是汉人在背后捣鬼。
这般手笔,只有那中原的大夏王朝才做的出来!
也唯有他们,才能将这域外北狄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们这是要蒲类,族灭!
吉萨与姑师联袂袭来,不过是毒蛇口中吞吐之间的引信,真正要将蒲类至于覆灭境地的……怕正是那以练军为名,前来蒲类牧原的汉军精骑!即便还有很多疑惑,还有很多关节想不明白,但苏赫知道自己的直觉不会错。
一想到哈尔密王城中的大哥木沙和师尊圣僧……苏赫心中顿如刀搅一般。
但此刻还不是时候,他竭力的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想这些。
他也根本不敢去想。
即便苏赫已经在心中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慌。但他已是周身大汗,心如火焚。
他必须要去弄个清楚明白!
……
天就要亮了。
彤红的日头跃升在远山之间,在漫天的风沙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光影。
却也无须靠到近前,尚有数里远,便可遥遥望见王城的惨状。
浓烟滚滚,被大风吹得如狰狞的黑龙四下翻腾,昔日的绿洲王城,已变成一片焦土。
数不清的汉军,正在王城四周整肃队列,缓缓向着都护府的木桓大营退去。
在一座土包后驻了马,苏赫几乎是滚落马下……
他脚步踉跄的奔至坡顶,俯身之时,已是双目赤红。
他已亲眼所见,王城,完了!
他紧紧的握着拳,又将拳头狠狠的塞进嘴里……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将翻涌而出的呜咽压在嗓吼之间。
何以至此!
究竟何至于此!
哈尔密王城和王城周边的棚屋……那里足有数万百姓!其中亦有不少在这域外讨生活的汉人边民……他们竟然就能下得去手。
大哥木沙从来不苟言笑,镇守王城法度森严。然而他却对城中百姓甚为宽厚,从无苛政酷刑……对周遭边民亦是往来援护,悉心善待。
王城中拢共三十六所寺庙和精舍,那些僧侣……他们看破红尘,与世无争,遵循因果,只求解脱。不分大乘小乘,显宗密宗,他们总是与人为善,劝人向善,度人以善……又为何将他们也置身于这场浩劫之中!
小兰坨寺。苏赫年方十岁,就在寺里生活。
他的师尊,圣僧鸠摩逻……
他的师兄,大和尚祖天雄……
苏赫视他们如父兄一般!
他们带他游历北地,周游天下……可以说苏赫此时身负的一切,皆是他们倾心传授。如此和蔼可亲,睿智深沉,与世无争的他们,竟然也葬身火海……
苏赫心如刀绞,浑身不停的颤抖着……
他的脑海中,那些年与圣僧和师兄度过的日日夜夜,反复的浮现着。
恍惚间,他竟然好似可以看到,誉满天下,声望远播华夏中原的圣僧……那瘦削的身影,着一袭灰白的木棉袈裟盘坐在火光之中……
稳稳的。
坚忍的。
熊熊烈火中,他巍然不动。
那两道白眉之间,依旧是坦然慈祥之色……
矗立在圣僧身旁的师兄……虽然他一贯酒肉穿肠过,嘻嘻哈哈没个正型,此刻身浴火海之中,却也是面色平和,宝相庄严……
“师尊啊……”苏赫心中呼喊一声,已是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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