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大火。
烧红了夜幕下的天际。
……
大将闫雄,策马而立。
扑面而来的灼热,令他的战马焦躁不安,须发间也隐隐散发出一丝焦糊的味道。
闫雄的大手,摁住马首,身不动。
他的眼中,辉映着一片火光之色,瞳仁间尽是炼狱景象。
……
以棉芯为媒而燃之,谓为烛火。
以柴为媒而燃之,是为火把。
以一城为媒而燃之……
闫雄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哈尔密王城。
狱火深渊,如果真的存在,也差不多就是这副模样吧。
……
这念头,不过也就在一个恍惚之间。
轰然的。
现实的一切复又猛醒在眼前。
这个屹立在戈壁瀚海中,犹如一颗璀璨明珠般的绿洲王城,已然烧透了半边天。
月影。
星光。
皆在这冲天而起的火光中,隐而不现。
此时的各种声响,回响在闫雄的耳畔。
烈火中,城垣的崩塌声。
木梁的断裂声。
城楼几欲支撑不住,刺耳的,摇摇欲坠的吱扭声。
惨厉的马嘶。
悲绝的人寰。
……
尤不能描述的,无法形容的,是血肉之躯在高温灼烧之下的崩裂,碳化……
高低的城壁上,不断有人绝望的跃下。
雄雄燃烧的城门中,依然有残存的王城兵勇们奋勇的冲杀而出。
闫雄,一言不发的端坐于马上。
低沉的双眼,不含任何情愫的注视着身边一支支箭羽劲射而出,向那些人攒射,将他们钉死在原地。
勿论闯出来是兵卒将勇。
还是老幼妇孺。
……
木然的摘下沾满稠血的战袍,闫雄用它仔细的擦拭着臂甲上残留的血迹……
就是这样。
只能是这样。
他是一个兵者。
将令如天。
惟命是从。
“火屠王城,一个不留。”这便是征西大将军白方朔的将命。
……
北地都护府的王靖远都护,对将令似乎颇有些迟疑。
见到大帅手谕,兵符令笺的当时,只在座上一味冷笑,迟迟未置一词……
他如此迟疑怠慢之下。
是以,闫雄唯有当众取下他的首级。
都护府帐下诸将,惊诧之余,欲对他兵刃相向。
然则闫雄却不欲妄杀一人。
他只是自怀中取出陕甘总督严守制的令笺,一言不发的甩在他们的面前。
他本不用取出这封委任,他对北地都护一职也并无多大兴致。
他只愿为一将足以。
然而既然都护的大座之上,此时只是一具无头尸身。
既然王都护因为恣意傲慢,专横跋扈,怠军不发。将令当面,拒而不受。私下通敌,预谋不轨。
那么他的脑袋,便只能献在帅案之上……
于此,闫雄也是没有办法的。
一千铁骑,已将府兵大营团团围住。
帅帐之外,百余战骑,长刀霍霍。
都护府诸将,同样也是没有办法的。
……
大将闫雄,当即尽起都护府木桓大营的兵马。
以蒲类王穆松写与征西大将军白方朔的亲笔书信为引,以怀化城边军有紧急军务为名,诈开了王城城关。
早有舆图处北府的间子为内应引导,闫雄麾下的兵勇,一拥而入。
仓皇之中,王城的这些狄蛮将勇,居然进退有据、法度森然,这令闫雄颇为侧目。
兵临城内,城主木沙在毫无戒备之下仓促间依然披挂齐整,力战不退……
直到被乱刀砍死,却立而不倒。
当得起是一位了不得的汉子。
……
狄蛮悍勇,多在草莽旷野间,他们刀疾马快,箭法纯熟,所向披靡。
然而城防攻守,街巷厮杀,他们哪里是汉军的敌手。
即便如此,闫雄也直杀得汗透甲胄,浑身上下鲜血淋淋,带来的兵勇折损不菲……
然,终克王城。
……
接下来,不外是一场血腥的屠杀而已。
殿堂民居,客栈马厩。
行贾坐商,贩夫走卒……
甚至几十座庙宇精舍也不放过……
满城火光四起之时,闫雄带兵徐徐退出城池。
他至今也搞不懂,大将军意下为何要就此毁掉这座屹立数百年的域外名城。
但,兵者以上命为是。
这一点,不容丝毫的违逆。
……
闫雄下马。
以剑为杖,驻剑伫立。
亲军校尉凑在身旁,“将军,不若回帐歇息,此间事自有属下操持停当,断不有失。”
“无妨。”闫雄头也未回,“本将需待此城化为灰烬,方可回复上命。王城中的一应财物,收拢清点造册,立即起运怀化城。”
“诺。”
想了想,闫雄又道,“似乎有城中散勇,乘乱逃逸出城?”
“不劳将军费心,已有轻骑追击而去。”
“你去安排,不容一人走脱。”
“诺!”
……
王城走水了?!
尚余二十里之遥,便已看到王城方向的夜色中一派红光浮动。
滚滚的浓烟,如蛟龙般升腾在夜幕下的天际间。
走水失火,是苏赫此时最直接的判断。
他紧拽缰绳,嘶风兽在原地急停,嘶鸣着打了个旋儿,苏赫的脸面当即就阴沉了下来。
大哥木沙从来法度森严,多年间将哈尔密王城打理的有规有矩井井有条……走水失火这样的事儿决计不会在他的治下发生。
即便是城中百姓或有一时不慎……也断不至于有如此规模大火。
王城有变!
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赫只觉得口干舌燥,胸中如同擂起了闷鼓,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担忧大哥的安危,挂念着圣僧与师兄,苏赫甩开缰绳,就欲急急前去一探究竟。
就闻听身侧赤焰低低的吼了一声。
“慢!”
无需侧耳倾听,目视可见,远处骤然间尘土飞扬。
似有三骑自滚滚烟尘中,现身而出,迎面扑来。
模糊间,这三骑身姿甚是仓惶,个个似乎身上带伤。
待过片刻,苏赫眉头一皱……
这对面马上三人,行进间狼狈不堪,频频回望,似有什么人紧追其后?
他们莫不是在逃?!
……
“什么人!”赤焰当先断喝道。
来骑此时也看到苏赫几人,显然是自天山方向而来欲往王城,是以当先一人在马上遥遥大声呼喝道,“走!快走!”
赤焰一惊!
喊我们走?
他迟疑间,手下猛的拽紧缰绳。
□□战马,一声嘶鸣,双蹄腾空而起,立立顿住马步。
飞扬的双蹄尚未落地。
赤焰已是摘弓在手,箭已搭弦,全神戒备。
只他这一手,就让赶上前来的索伦眼睛一亮。
好利落的身手!
……
赤焰眼力强健,夜可视物,待这三骑再近了些,他便瞧的真切。
“是王城卫士。”他冲苏赫低声提醒道。
就在他话音方落,当先驰来的一骑冲他们大喝道,“敌袭!”
“有追兵!”
“小……”
后一名王城卫士的一个心字尚未吐口……
只闻听远处传来几处极为刺耳的铮嗡之声。
却是弓弦响动!
随即!
数道精光破空而至。
其疾如电。
瞬间迎面两骑人仰马翻,却是连人带马皆被洞穿。
余一骑,肩背中一箭,也是在马上摇摇欲坠,却仍然咬牙颠沛而来。
同时自烟尘之中,冲出数骑尾随而至……
赤焰目光一凛,追来数骑皮铠之下那扎眼的朱红锦衣令他不禁一愣,汉人轻骑!
……
“走……王城已破……”挣扎着吼了一声,那名王城骑士终就滚落马下,生死不知。
苏赫的身子在马上不由得晃了晃,他只觉得一阵莫由来的眩晕……
王城已破?!
然而已经来不及反应,眼见得追击而来的,竟然是大夏的汉人骑手!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
“哥!怎么办!”索伦赶到近前慌叫一声,情急之下嗓音已是破声。
苏赫双眼园瞪,只喝一声,“走!”
……
策马狂奔,索伦便觉得有些发懵。
走哪里去……
不往来路跑,怎么四哥竟然带着众人向着汉人轻骑来路正面,斜插而去……
正准备出言提醒之际,索伦的余光正看见……
正是因为他们这一斜向跑动,急速追来的汉骑一时间似乎不知所措。
他们的战马已是急速,猛然变向是任何一位有经验的骑手万万不敢做的。
一个不慎,人仰马翻是小。
蹩断了马腿,对骑手而言无异于丢了半条命去。
是以他们纷纷兜了一个圈子,这才调整了追击的方向,而此时,苏赫几个已经去的远了。
……
苏赫慢了几步,在景子身旁喊道,“伏低身子,你走你的,不要回头!”言罢在粉簪的马臀上狠命的拍了一记。
索伦刚刚摘弓在手,正欲回射追兵。
却望见赤焰已在奔马上一个拧身。
赤焰正要回身放箭之际,却顿了一顿。
正此时,远处夜空中精光一闪。
汉人骑兵极为精锐,当先便是一箭袭来。
索伦下意识的一低头。
身边却弓弦炸响。
“嘣!”
半空中,金戈交鸣,溅起的火花,好似突闪过一记流星……
索伦惊了!
这怎么可能!!!
夜幕漆黑,不可辩物。
这赤焰听风辨器,在奔马颠簸之中,这一箭竟然将来矢凌空击飞……
神乎其技!
索伦不过一愣之际,赤焰手中再无停歇。
自箭壶中接连拽出三支箭羽。
似乎根本无需停弓瞄准,只见他张弓引箭,一气呵成。
嗖
嗖
嗖
三羽次第射出……
闻听后队追兵中闷哼声连连响起。
烟尘大作,即刻有三骑被掀翻在地。
……
索伦只觉得血往上涌,暗道厉害!却也不示弱,马上回身,左右开弓。
索伦的箭法传自金帐哲别,箭无虚发,当即追兵中又有两骑跌落马下。
此二人五箭五中,箭法超群,杀伐凌厉!
身后的马蹄声却渐渐小了。
索伦一时兴起,张弓欲再射去……
赤焰冲他点点了头,“好小子!”又低声道, “缓一缓,莫惊走了他们。”
……
苏赫放缓了马速,回身问道,“还余几骑?”
白炎拖在最后,想也未想就张口答道,“追兵是一伙轻骑,十人队,还有五骑。”
“一个也不叫走脱了!”苏赫狞声厉喝,言罢,冲赤焰支了支下颌。
随即他双脚褪掉镫扣,轻身一纵,便立于马背之上。
下一刻,他便如同一只大鸟般,轻飘飘的跃去一旁的低岗之上。
白炎也自奔马上一跃而下,团身滚了几滚,找个低洼处伏低了身子。
“哥!”索伦不明所以的呼喊了一声。
“噤声!咱们走!”赤焰上手攀住无主二马的缰绳,依旧冲前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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