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步踏入巴盖乌的帐中,苏赫的脚步便就是一顿。
扑鼻而来的草药味道里,混杂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榻上巴盖乌身未倒。
依旧端坐如钟。
只是浑身上下横七竖八的皆已缠满了覆上了草药的布带。
他伤的极重。
巴盖乌抬眼望见是苏赫,他那两道重眉下的虎目怔怔得看着他,久未动作。
“二哥。”苏赫终就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
“苏赫!”
巴盖乌一时间心头翻涌起无边的苦楚,然而除了苏赫,他竟再也无人可以诉说……
他再也忍将不住,霍然起身,浑然不顾周身的创口,只张开双臂将他紧紧的一把抱住。
他的臂膀稍嫌无力,那雄浑的身子竟也是软塌塌的,苏赫便牢牢的撑着他的身子,兄弟二人除了紧紧相拥,一时无话。
帐中的敢达老爹见状,向苏赫点头示意,冲其余人等摆了摆手,一起悄然的退身帐外。
巴盖乌按住苏赫的肩头,他深深得望着自己这位好兄弟,“战阵上,最后一次冲击敌阵,我脑子里闪过的竟是你小时候的那些事儿……以为再也见不了你一面了……”
“怎么会就弄成这样!”
“吉萨的先锋有数千骑……”巴盖乌颓然顿首道,“随后将至的怕不下数万,我们当时根本走不脱……跟旁人我不会讲,我那一刻其实只求战死而已……”
一念之战事的惨烈,雄宏无惧的巴盖乌便是身子一软。
苏赫将他轻轻扶至榻上。
他深吸了几口气,自顾自的稳了数息,终究还是张口问道,“阿依夏公主她……”
巴盖乌便就只是一味的摇头不语。
他赫然猛的抓起一旁的酒囊,咕咚咚灌了数口下去,再抬眼之际,他的目中已是布满了血丝。
他知道苏赫会问。
阿依夏同苏赫一般年岁,苏赫小时候,他带着他往来高昌,他们三人总在一起,甚是亲密。
巴盖乌缓缓闭眼,长舒一口酒气,怅然道,“我……只能这么做。”
他只能这么做……苏赫当即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什么叫你只能这么做!”
巴盖乌再一张口,语气中已满是悲戚,“那你要我如何做……”
他一把将酒囊摔在地上,嘶声道,“是吉萨那帮畜生将她掠了去……落在那些牲口手里……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你怎么不去救她!”苏赫低声嘶吼道,“你为何要让多山去杀了她!”
“我去了!”巴盖乌双目圆睁的断喝道,“我带的礼队,一应趁手的兵刃都没带,人人就一把短刀……就这么着,我带着弟兄们冲了好几阵!人都死绝了,连边儿都靠不上去!她死了……我自己原本也没打算独活!”
苏赫凝视着满面悲愤的巴盖乌,他仔细端详着巴盖乌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他忽然便就安静了下来。
他突然便就咧嘴冷笑。
他就在巴盖乌身前,牢牢盯着他,却异常平静的言道,“二哥,你变了,你同从前不一样了。”
“你放屁!”巴盖乌顿时怒道。
苏赫苦笑,“曲突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是咱们弟兄当中最聪明的一个。他在父王帐中问的那句话没有错……如果真是这样,你怎么会活着回来……我的二哥不是这样的人!”
巴盖乌望着他不禁惨笑道,“怎么……我最亲近的四弟,却也同老三一样,不想让你的二哥活着回来?你难道也在盼着我死?!”
“咱们兄弟之间别说这种话,你最清楚我从来不会有这个意思。”苏赫的言语中便带上丝丝冷意,“但我心目中的二哥,那个敢作敢当的巴盖乌……他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去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吉萨人糟蹋她,让她受苦?!”巴盖乌惨声道。
“二哥……吉萨人是疯子,是畜生,但他们不傻。穆哈因是草原闻名的黑狐,他们要的是天山北麓的牧原,他们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去惹怒高昌王。”苏赫悲愤的摇摇头,“即便是她让吉萨人糟蹋了……只要她活着,咱们迟早能救她出来。咱们狄人,不会要自己的女人去做什么贞洁烈女!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的心,还在你这儿!”
“我做不到!”巴盖乌嘶吼道。
“我知道你所说的那些个经历中掺杂了不少的假话,你蒙不了我。你这么做,或许有你的苦衷……因为你是我的二哥,我可以永远不再问。但你对得起阿依夏么?”
“滚!”巴盖乌的大手遥指帐门处,“你滚出去!”
苏赫看着他,点点头,仅是黯然道,“或许,你我,都不再是过去的你我了。”
……
随着苏赫步出帐外的背影,巴盖乌的那副虎臂软塌塌的垂了下来。
他愣愣的盯着地面,久久没有抬头。
“我心目中的二哥,那个敢作敢当的巴盖乌,不会这么做……”
苏赫的这句话,便就死死得缠绕在他的心头。
或者,他确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了。
便就在他率领礼队临行之前,在浩瀚的蒲类湖畔,他的父王,穆松曾经对他言道……
“你此去,有两条路。”
“带着她远走高飞,我只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儿子。”
“杀了她,回来守护这一方属于你的天地。”
……
赤焰和白炎二人双骑当先,身后苏赫与索伦,夹带着景子,前后五骑,奔驰在蒲类牧原上。
靠近天山一脉,水系丰沛,草原愈发的茂盛。
秋草早已金黄。
一人高的蒿草漫盖无边,好似一面海。
金色的海。
风,袭过。
荡漾起一波又一波的金色海浪。
五骑疾驰,穿行其间。
惊起雀鸟翻飞,啁啾一片。
……
日头,渐渐坠落在远方的雪峰一线。
险峰隘口,已不远了。
赤焰抬首望了望天。
天际黯淡。
不多时,就要黑下来。
他与白炎在马上对视一眼,挥手切了切西边。
那里不远处有一片不大的水塘,夜晚就要将歇在此处。
虽有隘口,可以自山谷中穿越天山,但山路险峻,道途难行。山石嶙峋间,极易伤人伤马,夜间如非必要,断不可冒然而行。
赤焰与白炎,均三十来岁,正值龙精虎猛的年纪。
二人可算是出生就在马背上,熟知马性,骑术一流。
白炎点了点头,嘬嘴打出响亮的唿哨,告知苏赫一声。
二人双双拽过缰绳,拉偏马首,一个急转,便向西而去。
……
苏赫闻听哨声,举目远望。
他已知赤白二人的打算。
有他们先头打尖,苏赫自然再放心不过。他也没有丝毫的心情去管这些个琐事,这一路之上他始终沉默寡言。是以撒开缰绳,任由□□嘶风兽扬起四蹄,散漫而行。
他心中有恨。
他在恨他自己。
他为什么要让鹰笛带弟兄们回返黑风寨。
他就应该将阿依夏从半道上劫走!
他到底在顾忌什么……
这么些年,他又真正曾经为阿依夏做过些什么!
远山如黛,晚霞似血。
阿依夏的死,让他的心,绞痛。
……
嘶风兽通体银白的长鬃,未见一丝杂色。丝丝顺滑,柔腻似水,此时正毛发蓬张的迎风飘摆。额宽鼻阔,正眉心处一簇毛旋,始终拧着,有如一支冲天兽角。
他□□这匹马王高大威猛、神骏如龙,故而称兽。
在它身后,乌骓和粉簪二马自然是不敢逾越半步,只是顺从的凑近了,落下半个身位也降下了马速。
向西边一拐,三马交错。
景子望了望了苏赫,将座下粉簪并在嘶风兽身旁。
“驼队的伙计们……都……死了?”
晌午他贴在帐壁上,听得清楚。未想到,这些狄蛮居然言而无信,下手如此狠毒。
苏赫却不看他,双目似乎无神,只瞅着远方。
“都死了……”他随口道。
“你要知道,这是我也没办法的。”苏赫又补充了一句。
“谢谢你,救下我。”景子咬了咬牙,还是开口问道。
“救你?”苏赫笑了,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你可能搞错了……”苏赫有些黯淡的斜目看了看景子,言语中也颇多颓然,“你现在活着,往后说不准还会怪我不如让你早早死了……所以这算不算救,我不知道。”
说罢摆了摆手,示意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景子默然的点了点头,也就此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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