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最出名的地方,是城东的而归坊。
最早,那是京城里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女子老去后的住所,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有位擅舞失了夫君的女子进了去,那名女子的夫君,乃是南域战场上的士兵,征战南北,最后死于病重。
女子育有两子一女,因为家里没了顶梁柱,家产也被亲戚霸占,为了养儿育女,她求了坊主,成了豫章的一名舞女,后来她声名鹊起,被坊主收为女儿,老坊主去世后,她就做了坊主。自此起,那坊便改为归去坊,归去来兮的,是女子无法命定的一辈子。
后来坊间的传闻渐渐好了些,归去坊有了许多学习舞蹈的女子,再后来战事平定,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豫章乃至五都府有钱人家的女子,都喜欢上了去归去坊习武,渐渐的,这儿变成了南域女儿家的主场,上至郡守,下至走商家的女儿,都喜欢来这儿观赏研习。
秋水,是现任坊主的儿子。
他是个男子。
但是并不妨碍他习舞,他有着打小练起来的身段,不似女子,胜女子。
曾经坊间众多女子都嫌弃他,一介男子,何必留他在女子之中,但人家主子是坊主,谁也不好说什么。
而且归去坊存在的意义,本就是收容百川,不计来往。
鼓点起,人影挥舞着广袖上了台,青色的帔在风中摇曳,舞人的身影在其间时隐时现,一举一动,刚柔并济,看的人很舒服。
“那个人,跳到真好。”陶洛水坐在茶楼上,撑着脸颊,看着楼下台上的人影,说。
“我也觉得。”陆炎端起茶水,垂下眼帘,喝了一口,这一位,可是真的厉害。
豫章艺人五百有余,独他一人为男子,上可调兵遣将,下可舞蹈娱众。
甚至可以在他陆炎众叛亲离的时候,面不改色的捅一刀。
“你为什么不高兴?”陶洛水瞥了一眼陆炎,问。
陆炎看着她,这个问题,他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前世,这个人是她带来的。
她对这个人生了怜悯之心,于是他想都没想就去将此人带到了军中,后来又听闻,此人喜好兵书,所以每每遇到,他都寻来给他看。
他亲自培养出来的谋士。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包括,用他一条命,以及他麾下兵权,换来扶植的皇子信任。
面不改色的将他当做一块绊脚石,踩踏在脚下,毫不留情。
后来,即便是那个皇子有罪,他也因为投靠了某位将军而活了下来,只是,最后暴毙在自己家里。
“你觉得他怎么样?”陆炎问。
陶洛水收起疑惑,看向楼下的盛况,伶人裸露出的双臂纤细而有力,距离遥远难辨雌雄,但是并不影响她欣赏的目光。
“她的舞姿不错。”陶洛水说。
她虽然见惯了各式各样的舞,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伶人,别具一格。
她见过刚柔并济的舞蹈,但是柔韧与阳刚本就很难从一个人身体里展现出来,所以或多或少,舞者都会带着自己性别的特征,若是男子,那便是阳刚之下的柔软,虽然舞姿优雅,动作华美,但是抬手舞动之间会显现出一股凌厉之风。若是女子,那边是阴柔之下的阳刚,故作出来的大大咧咧,莫名显现出来的是几分纨绔子弟的气息。
这个伶人,很精确的收敛了自己的不足之处,或者说,她准确无误的将自己在男子与女子之间切换自如。
“那是个男子。”陆炎对她说。
于他而言,陶洛水识人不清是件痛苦的事情。
“男子也要习舞吗?”陶洛水疑惑不解。
“因为他从小在坊间长大,自然,耳濡目染之下,便都会了。”陆炎说。
陶洛水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她的眼睛看着台上的人,余光却感受得到身边人刺眼的目光。
陆炎,真是个奇怪的人。
秋水收起水袖,将为了表演特地织长的青帔缓缓收回来,叠放在自己的袖子里,往搭建的台子后面走去,那儿摆放了几张桌椅,桌上有梳妆的镜子,镜前还摆放了化妆用的胭脂水粉。
他摸了摸喉咙,虽然今日没有戏词,可是一套舞下来,他渴的厉害,接过一旁专门伺候人的小女孩递过来的水杯,他缓缓的喝了一口。
印着梅花的白色瓷杯上,留下一个红色的唇印,混合着水,在杯边晕开,和杯上水墨的红梅花凑在一起,愈发娇艳。
他看了两眼,闭上眼睛,缓了片刻将杯子放下。
“婢替您擦擦。”那女孩看到秋水额头流下来的汗水,摸出自己的帕子,想要给他擦擦。
“不用,你去休息吧。”他抬手制止了女孩的动作。
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去换了件衣裳。
换好了衣裳,他洗干净自己脸上的妆容,从今日得到的彩头里头摸了四五个铜板,走进人群之中。
母亲病重,坊间的事务都被几位老人把持,他虽然善舞,可是能够捧他的人却很少,少到,几近于无。
只有这种时候,没有舞女会跟他斤斤计较,他也可以拿一些钱财去为母亲治病。
他真的不懂母亲,为什么一直这么老老实实的,她四处补贴伶人,能够换来什么?
换来如今一贫如洗,被舞坊抽干心血,被那些侯机而上的后辈碾压?
若非,他是独子,从小受尽万千宠爱,他真的不想管母亲,在他还小的时候,她就被男人骗,生下孩子,男人入了京城加官进爵,后来他长大了,她又被姐妹欺瞒,骗了盈利,夺了地契。
坊间的药房都是关了门的,药房主子是京城人士,虽为商贾,却富甲一方,在此地开个药铺不过是为了博个好名声,药店伙计懒散,逢年过节都是要关门的。
所以他此刻,只能去市集上看看有没有行走的郎中。
他从这头绕到那头,看遍了豫章热闹的元日,却没有看到一个行走的郎中,也是,这样的人大多家中少有积蓄,虽然今日买卖价格奇高,可是他们更加喜爱接受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
“小兄弟,买点草药吗?喝了驱寒。”正在他已经绝望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对方是个背着一个包裹的老人,头发凌乱,风吹拂到了他的脸上,越发显得他骨瘦如柴,从他袖口伸出来的手像瘦削的细竹,偏偏他的衣服很厚重,秋水瞥了一眼他的脖子,内层的衣服里似乎加了厚厚的棉。
这明显是个病入膏肓的老人,秋水觉得自己有些干渴,他舔了舔唇,点了点头。
老人包裹里的药材,很多都是上好的,秋水看着他的手一直在颤抖,他的心也跟着抖。
“这些都是从山里头采的,别看只有一部分,可都是治病的良药,小兄弟,若是你家中有人常年咳嗽,用这些熬制药汤再好不过了。”老人说。
秋水沉默了许久,他母亲确实咳嗽,但这些药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作用。
母亲是常年累月练舞积累而成的病,从头到脚的毛病。
从前她还是坊主的时候,请了最好的医者来家中诊治这么多年了,秋水一直按照上头的结果煎药,到了如今很多药材难以凑齐,但是母亲的病又不能拖,所以他只好找替代品,名贵的药材用山野间的药材替代,上好的用边角料替代,只要是能够想到的办法他都考虑了,但是他没有办法。
“小兄弟买吗?”老人抬头看着他,混浊的眼睛里透露出几分期望。
“我母亲病重,但她并不缺这些药。”他这些年,识得这些药,所以很轻易就分辨出来了。
“罢了罢了。”老人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秋水看着他的背影,左手摸了摸自己袖口的铜钱,右手抬起来,擦了擦自己的眼,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他可真有孝心。”陶洛水就坐在不远处摊子后拿刀割烤肉吃,看到这一幕,有感而发。
“对啊。”陆炎说,他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后来,他的母亲死了,他就变了,他开始报复,归去坊那样大的一个地方,被他偷偷烧了。
陆炎不记得那天秋水是怎么去做这件事情的,但是他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是秋水纵火归来的时候,那时秋水浑身上下都是被烧焦的痕迹,出于信任,他并没有怀疑。
后来他们很熟悉了,知晓彼此的弱点,也了解对方的行事风格。
秋水才在一次醉酒以后,告诉了他这件事情。
当时,他听着秋水说的那些话,想了一整夜。
他们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是战场上必须相信的战友,是心心相印的伙伴。
所以他选择了替他遮掩。
世人常道他行事作风很为正道,但实际上,他陆炎打小叛逆,真正收敛起来任性妄为,开始变得为国为民考虑的时候,就是他掩藏这件事情的时候。
他愧对于列祖列宗。
“校尉不应该出手相助?”陶洛水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陆炎分神,手中的刀轻轻的敲在桌子上,说。
其实她并不在乎这个人,但是陆炎带着她出来游玩,一路上一直在分神就令人不满了。
从小到大,还没有谁是这样无视她的。
“不。”陆炎自然而然的拒绝。
“汐悦,你去帮帮他。”陶洛水咬着牙,垂眸看着面前的肉,索然无味的感觉倒是第一次体会到。
陆炎再糊涂,也听出了陶洛水语气的不平常,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在怎么作死了。
“我去吧。”他说。
如果始终是要有交集的话,那倒不如和从前一样吧,他只选择一个开始,而后的事情,就交给时间来决定。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