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鬼觉得今天很高兴，上一次这么高兴还是刚学完所有的炼丹方法，准备冲击十二级至品丹的时候，转眼已经过去三四年了。
今天的天气也不错，他看着眼前古朴醇然的丹药，拼命了三年的心豁然开朗，他不爱讲话，但他现在好想跟师父分享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他不负她的期望，终于可以接过她的重担，她可以休息了。
在蓬莱天斛的人总会变得单纯，因为他不需要跟外面的权势名利打交道，也不需要辗转在生活的柴米油盐中，只需要每□□着一个目标去即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这是纯粹的科学家精神。
因此阿贵虽然已经是个近三十的青年，他记忆中对外面的世界最后的印象是万里林满目奇异的妖植和妖兽，他的心态还保持在十多岁。
阿鬼捧着刚炼成的至品丹，有些雀跃地向师父的小房子走去，他习惯性地低着头，少有的嘴角带笑，想着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师父，我炼成至品丹了。”
不行，太平淡。
“师父，您可以休息了，接下来我来干活。”
从来没讲过这种话，会不会有些奇怪？
……
盛鸽的小房子也就在炼丹殿旁边，阿鬼还没想完到底该如何开口，一抬头就见到蓬莱天斛的弟子们都低头站在师父房前，表情复杂。
他其实并不明白大家的脸色为什么这么不好，但可能是因为纯粹的心能够感受到隐藏的情感，他突然觉得有些悲伤。
天上毫无征兆地飘过几朵小小的乌云。
天原作为大师兄领头，天谷等弟子跟在他身后，依旧是原先的站姿和队列。
大家一开始都没想到，不过十八年，盛鸽就能等到“灵”的诞生、寻找到传人、传人还能迅速地出师。
他们十八年前送走了前一任掌门，迎来了新的一任，如今继承人都还在培养中，他们竟然又送走了一任掌门，十八年间更替两届掌门人，这在蓬莱天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盛鸽本身还是十一级的武修，在外界的高阶武修平均寿命达到了一百三四十岁，大家以为盛鸽也许是个意外，也许能从蓬莱天斛的规则中逃脱，没想到蓬莱天斛的限制高于一切的规则。
传人学成出师即师父功成身退，这个残忍的传统对所有人都公平地展示。
盛鸽不过才四十五岁，飞谷老人在这个年龄还在苦苦等待自己的传人……从此中也可见盛鸽之非凡，从学成出师到功成身退的效率之高，在历任蓬莱天斛的掌门人中都可位列前三。
大家此时见着不知情的阿鬼，倒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他们见着盛鸽长大，但盛鸽从小就不像个小孩子，沉稳早熟，反倒常常是飞谷老人咋咋呼呼的。
阿鬼却不同，他同样安静刻苦，心性却单纯粹然，能够独立生活，精神上却十分依赖盛鸽，可以说盛鸽是他的目标与精神支柱，若是知道师父因为他的出师而……不知道会是如何反应。
大家老早地做好心理准备，打算迎接新一任掌门可能会有的崩溃，哪怕他一哭二闹三上吊都能有应急方案。
阿鬼捧着自己炼成的至品丹，路过蓬莱天斛的弟子，一进屋就看到了安详地躺在床上离去的盛鸽。
出乎大家意料的，阿鬼没有崩溃，没有大哭，更加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很平静，平静得就像自己的师父只是睡去了一样。
天原领着师弟师妹进屋，重演十八年前所做过的一切事项。
“今天天边有钟声传来，我们就知道你炼成十二级至品丹了。这是蓬莱天斛的传统，传人炼成十二级至品丹接任掌门，前掌门即功成身退。”
“按照规定，身为蓬莱天斛的弟子，不能向传人透露这个传统，直至丹成出师之时……我们会在前任掌门离去之时帮办葬礼。”
“见过掌门！”
“见过掌门！！！”
大家不见新掌门有任何反应，抬头看向他，见他只是坐在桌子边，正在看盛鸽留下的那封信。
信上是他熟悉的笔迹，信中写着的却是他从没听说过的陌生内容。
原来他一出师，师父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原来他努力刻苦地学习，只是将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原来他定的所谓目标，什么想要师父可以早日休息的愿望，都是不符合现实的存在。
原来……
阿鬼依旧青涩稚嫩的心似乎从这一天突然开始成熟了。
他常常是面无表情，一讲话才会显露出一些不经事的单纯来，如今他不讲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流露出来，大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掌门是个什么心态。
阿鬼没说话，又仔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师父，拿着至品丹和信直接就出去了，他直径前往炼丹殿，这是他在蓬莱天斛最熟悉的地方。
其他蓬莱弟子面面相觑，悲伤都被冲淡了不少，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种状态不应该出现在新掌门的身上啊！
难道是悲伤过度？还是还没有爆发？或者是他还不懂死亡的沉重？
大家如今希望是第三种。
阿鬼确实不懂死亡的沉重，但他明白师父离开后自己的悲伤，他整个人仿佛少了点什么，那个救他、教他、养他、陪他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不过阿鬼的心思很简单，他想的解决方法也很简单。
他如今也要等待自己的传人，等到他（她）、找到他（她）、教会他（她），这样传人早日出师，他就能去找自己的师父了，不过就是几十年，很快的。
蓬莱弟子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蓬莱新上任的掌门突然来个大爆发，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状况，可经不得一次暴击。
所幸阿鬼一直跟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每天早早地就到炼丹殿炼丹，晚上也按时吃饭睡觉，安稳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蓬莱天斛提供的丹药却总是存货很足。
阿鬼对自己的预估没错，他前十八年是这样过的，时间转瞬即逝，他又这样过了十八年，时间还是如白驹过隙。
十八年，他没有等到“灵”的诞生，期间蓬莱天斛的各个部门的主管却已经换届了。
如今的大师兄是非原，也是个高大沉默的男人，来传递消息总是寥寥几个字，阿鬼作为掌门的回答也几十年如一日，只会回个“好”字。
阿鬼又在蓬莱天斛中等待了十年，终于等到“灵”的诞生，古井无波的他也终于有了一丝情绪的变化。
这次在谷口送别掌门的弟子换了一批，却是一样的复杂心境，也许只有掌门是比较愉快的心情吧。
这是阿鬼经过四十六年再回到外面的世界，原本他在这里无牵无挂、无依无靠，如今在哪里都是这样孤身一人了。
阿鬼不打算先去东林，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师父亲朋好友的问句，于是最终挑选了他生身母亲的门派、也是他最不熟悉的门派——北山。
北山需要往北走一段时间，气候干燥甚至带点高原地势，不论男女皆身高体壮，尤其是力量型武修颇多。
阿鬼觉得自己虽然没有遗传到生身母亲的武修体质，但可能遗传到了北山人的身材，他的身高也很高，体型倒不是特别壮，但是混在北山人里毫无违和感。
他不会撒谎，没有门路，不懂方法，进不去北山大门，只得在山下的小镇里打转。
阿鬼心想，可能自己还是得先去熟悉的门派里找，才能节省时间。
……
寻找的时间一晃又是十年，阿鬼走遍了人武大陆，又转回了北山，现在只剩下这一个地方了，若是这里再没有，他还得再重新从头翻一遍整个大陆。
他还是坐在北山脚下小镇的街边小吃铺里，原本卖小吃的老翁换成了个中年男子，正在不耐烦地赶走街边饥饿的小乞丐。
这些小乞丐无父无母，流浪街头，乞讨度日，就这样的团体中居然也会有欺凌的现象存在，让阿鬼不自觉地想起了当初不愿回忆的那几年。
一个小乞丐就跟他当初一样，被一群乞丐围在墙角打，沉默地护住自己的脑袋，缩在角落里，等着这一阵过去。
阿鬼做了他师父当时做的举动，他过去保护了那个被欺凌的孩子。
在这个世界，好人有好报这句话总是能够应验，阿鬼感应到了“灵”。
他寻找传人的运气实在比不上盛鸽，历经了十年时间、走遍了整个大陆，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个小乞丐，居然是自己的传人。
小乞丐性子其实很活泼，至少比阿鬼要活泼许多，他在蓬莱天斛总是能闹得整个谷都是欢声笑语，阿鬼有些不习惯，毕竟当初有他和盛鸽的蓬莱天斛可是安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闻。
小乞丐活泼有余，定性也不错，学了二十来年才出师，也算是效率高的传人。
在小乞丐出师那天，阿鬼终于在五十多年后得偿所愿，追随自己的师父离去。
新上任的掌门可不像盛鸽和阿鬼的性子，他高兴地炼成至品丹后来找师父，却得知师父因此而离世，在蓬莱天斛大闹了一场。
***
盛鸽在闭上眼睛之后就陷入了黑暗，已经离世的她再也不知道身后之事，死亡就真的只是死亡。
可是，她又到了那个寂静黑暗的空间。
盛鸽以为自己这一次的死亡是真实的死亡，却没想到她依旧还活着。
这次又回到这里，盛鸽确认了这个空间的异常性，它确实会抽取人的情感，但与其说是抽取，应当说是过滤，它会把一个人的情绪都过滤干净。
上一次盛鸽离开原世界到人武大陆的时候，按理说该有暮年死气沉沉的情绪，但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老年时的记忆，却没有老年人的感觉。
要不是她的记忆力还不错，恐怕连自己作为老人时那种无力而衰弱的状态都会忘记，明明亲身经历过却再没有感觉，这多可怕。
这一次她明明对自己的传人还有不舍与担忧的情绪，一回到这个空间又被洗涤了一样，只剩下了记忆，她只记得对阿鬼该有不舍和担忧，却感觉不到该有的不舍和担忧。
盛鸽很怕，如果之后每次都是这样，那么她只能成为一个储存记忆的容器，而丧失作为人该有的情感。
盛鸽还是躺在那一块地上，静静地想着混杂着的两个世界，等待着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未来。
几天后，她的脑子突然传来一阵还算熟悉的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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