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除夕，天气渐冷，已经是在屋里要烧炭取暖的时日了。外面的风一吹，枯枝直打颤，卷起几片落叶，飘入水里，游向远方。
边关告急的战报传入皇宫的时候，同时公主府也传来永宁公主有喜的消息，为愁云惨淡的宫闱增添了一丝喜气。
只是，要打仗了。
这场仗并不会持续很久，只是为东岳和西岐的战争拉开帷幕，也仅仅是东岳王朝崩溃的开端。这场仗与上一世看似没多大区别，王景渊因为公主有孕便要留在公主府内，淮王领了镇压边境的命，将带着苏怀雪一同去抗击外敌，苏轻尘本也想去，淮王感念长孙尚幼，也要了他留在府中。这般看来，苏轻尘和王景渊倒算是躲过一劫，因为此行淮王并没有命活着回来。
但是对于楚汐月来说，这两件事都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她与苏怀雪的一年之约也快到了。她当初约定一年只是权宜之计，转眼一年将至，为了拿到解毒药她必须交出另外半张名单，只是交出去之后她再也没有任何筹码可以保障自己的性命了。虽然她也关心淮王的性命，但她并不知晓苏怀雪弑父是否仅只为了兵权这么简单，想要破局就得知道其中关键才行。
苏怀雪要走的日子就是一年之约的前几日，楚汐月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将会无数次想起这晚的情形。
风声飒飒，月光穿不透黑云，园子里只有几处灯火影影绰绰。苏怀雪极少约她在外面说事，今夜算是稀奇了。
“怎么今日这么好兴致？”楚汐月紧了紧身上披的白狐裘，这天到了夜晚真有些寒，风直往人脸上招呼，还不能去屋子里取暖，要在这外面谈，坐在石凳上只感觉一阵冰凉。
“要下雪了。”答非所问。苏怀雪倒是连件外衣都没披上，仿佛感受不到冻似的，一身白衣在这黑夜里格外晃眼。
“你要走了，是不是先给我把毒解了？”她本来没想着苏怀雪今夜会特地约见她，还打算明天送行前在吟雪园再问问此事。
“名单给我，两清。”苏怀雪暖了酒，将其中一个杯子放到她面前，斟满，“喝杯酒暖暖身子。”
楚汐月拿过酒杯抿了一小口，有些辛辣，道：“你此番西去，若不能归来，名单于你也毫无作用了。”
“想讨价还价？”苏怀雪将酒杯放至唇边一饮而尽，“还是怕我杀了你？”
被苏怀雪一语道破心事，楚汐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饮过了酒，脸上有些热，“只是审时度势后的提议。”
“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做？”苏怀雪轻笑，他轻笑的模样极好看，如同睥睨凡尘的上仙。
“对你也没有坏处……”楚汐月觉得今晚的苏怀雪很怪，说不出来的怪，两人能这样平静交谈的场景不多，特别在她今日出言挑衅在先，苏怀雪也未对她有什么动作。楚汐月终于道出心中的迷惑：“你可是在想淮王妃？”
“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飘进了酒杯里，瞬间瓦解。雪片纷飞，落满枝头。
“罢了，待我回府，你给我名单。”苏怀雪松口。
“那解药呢？”楚汐月还隐隐有些担心他干脆不要名单了，任她兀自毒发身亡。就算是没有名单，苏怀雪谋反的路上三皇子也并非他的对手。
“已经解了。”苏怀雪看她一脸疑惑，“酒里。”
“哦……”楚汐月又捧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越饮越暖，雪却让她越来越寒。
“你……”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话到唇边怎么也说不下去。
苏怀雪毫无反应，顾自饮酒，暖好的酒被他饮了一杯又一杯。
“你对淮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楚汐月斟酌着用词，用了极其含糊的方式问了出来。
“误会？”苏怀雪方才有些迷离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
“就是……仇怨之类的。”楚汐月只觉得他的眼神看着自己发怵。
“顾婉之，你话里有话。”除了对三皇子之事了如指掌，连他的事也一清二楚吗？顾婉之就算能猜到他想杀了苏维，也不可能知道他此行就要除掉他，还是这只是凑巧？
“去年，地下囚室，要倾覆东岳，淮王是不知道的吧。”当日听来的秘密，加上她前世的经历，她还是未能参透，“你……将他视作仇人？”
“顾婉之，不要得寸进尺，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不要捡回一条小命，就开始打我的主意。”酒杯又空了。
“我只是觉得淮王是个好人。”她由衷这么认为，至少他是个好父亲，舐犊情深，是个好臣子，忠君爱国。
“明明什么都不了解，不要妄加断言了。”这番话似乎激怒了苏怀雪，酒杯被他摔到了地上，碎片飞溅起来，划破了楚汐月的左颊，血珠渗了出来，残酒让她脸颊登时如火烧。
看来她触到了逆鳞。
“若你没有一丝犹豫，你今晚就不会如此饮酒。”话一出口，楚汐月就后悔了，她多管闲事了，她确实未能厘清淮王、淮王妃、苏怀雪和北氓旧事间的所有关联，如此妄言惹人生气也是应该的，“是我妄言了，当我没说过吧。”
“我，从未犹豫。”愧疚是毫无用处的情感，他不会沉浸其中。他要做的事情也容不得他有半点犹豫。，犹豫，只会让人软弱。
是，他苏怀雪是不会犹豫的，他只要东岳皇族的血来祭他亡国之痛。没有人能阻止他复仇的计划，他已经部署了太久。
“苏怀雪，我这一生有许多憾事，也做过无数后悔的事情，但只要活着却总是有补救的机会，但涉及到生死，便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她历尽一世才明白过来自己真正珍视的是什么，总是希望他人不要重蹈了她覆辙的，即便这个人是苏怀雪，“你且当醉话听听罢了，我自然是没资格教训你的。”
一时无言。
“伤口有些深，可能要破相了，改日找谢秋水看看吧。”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楚汐月闻言轻抚了一下自己面颊，手指上沾染了些殷红的血迹，冷风一吹更是刺痛不已，还是逞强道：“无事，小伤。”
“风大了，回去罢。”苏怀雪起身，看着顾婉之霜雪落满头，不禁伸手拂去了雪花，只是一拂手，他就立刻停住了，将手收回置于身后。
空气凝结了。
楚汐月确实感觉到了如羽毛轻抚，只是就一下，宛如幻境。
又是无言。
她跟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足印回了吟雪园。
青玉和锦瑟远远就看到了两人的身影，风大雪大，两人都没撑伞，两个丫鬟赶忙去屋内拿了伞。
“小姐怎么都不打把伞，这可要染上风寒了怎么是好？”青玉给顾婉之撑了伞，把世子那个烫手山芋扔给了锦瑟。
苏怀雪从来是不要她们这些丫鬟伺候的。
“世子，伞。”锦瑟也不敢随意替世子撑伞。
“不必了。”
锦瑟连忙退回自家小姐身边，暗自长舒一口气，上次送汤盅时候与世子接触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不想再接近世子了。
“小姐，脸怎么了？”行至灯火明亮处，锦瑟马上发现顾婉之的脸上有了寸许的伤口。
“呀！小姐这要破相了怎么办呀！”青玉闻言看了眼，立马喊了出来，想起世子就在旁边，又急急道，“不会破相的，一定会好的。”
“雪天路滑，方才不小心跌了下给树枝勾破了。”她只觉得有点痛，破不破相她不在乎，这副皮相不过是借人的，美些丑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这么大的一个伤口。”还好她家小姐已经嫁人了，不然留了印子可麻烦了，就是不知道世子会不会介意了去。
楚汐月不再搭理丫鬟的话，脑子里陷入一片混沌，只有脚还跟着丫鬟在往屋内走，怎么走回去的她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任凭着丫鬟替她更衣，替她脸颊上药，她都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了去。
直到被伺候到要就寝的时候，她才从一片泥泞的思绪里抽身出来。
苏怀雪就躺在她身侧，也不是第一次大被同眠了，今晚她的心思却微妙了起来。许是苏怀雪莫名拂雪的举动，着实吹皱了一池春水，她只觉得内心翻江倒海一般，怎么也平静不下去。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拂雪，她的心乱了。
“苏怀雪……”她不知道自己叫他要做什么。
没有回应。
喝了酒或许睡得比较沉了吧，她兀自心绪不宁像个傻子一般。更重要的是，她对谁产生情感也不该是对他。但是她心底知道，自己今日最后那番话，为的不是苏维，却是苏怀雪，情真意切……
上一世错付了，这一世她不能再……
楚汐月翻了个身，面向里侧，阖上了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多想了，赶快睡觉。她之前能压抑住，现在也可以，将来，将来也一样。
她不知道，苏怀雪也没睡着。
别离的前一天，两人各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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