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长,小望月。
凉风带着几分湿气,催熟月光,一路朝西。
卧房里头,唯有一点灯光,蒙蒙亮。
许韵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疲惫的身体微微蜷缩,被柔软的被褥包裹得严严实实,呼吸清浅,睡得安稳。
青鲤静坐在帘帐之外,单手支头,恍恍惚惚,打着瞌睡。
不管在哪里,她都习惯守着六爷,寸步不离。
几步之隔的外间,空无一人,门窗紧闭,严丝合缝。而在房门之外,却是另一番热闹光景,丝竹乐声,高声谈笑,隐隐约约,一刻不停。
今儿是十五,听雨楼的生意极好,难得还有贵客“助兴”。
大厅内,桌桌坐满,无一空缺,所有人都在等着。
苏谭盘腿坐于正中高台之上,持着青瓷酒壶,仰头喝酒,豪爽肆意,墨黑的发披散在肩头,顺滑如绸。
他胸前的衣襟大敞,露出白色的里衣和醉红的肌肤,天生的桃花眼,微微眯着笑,对着众人朗声道:“今儿,我苏谭好好给大家助助兴,来一幅美人图,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鼓掌叫好,喧嚣兴奋。
楼中的姑娘们纷纷宽衣解带,袒胸露背,毫不避讳,笑盈盈地往前站,个个肤白如玉,纤巧而匀称,宛如垂落枝头,邀君采摘的玲珑果实。
苏谭又饮了一口酒,神态慵懒,着人笔墨伺候。
画笔颜料,金银细粉,早就备得整整齐齐。
苏谭提笔,醉眼看美人,含笑点了一位姑娘过来跟前。
何为“美人图”,乃是苏谭自己独创的小花招,以女子白净细嫩的身体为画布,即兴作画,可写实可写意,一气呵成,妙不可言。
白染红,青叠紫,柔肩落梨花,楚腰攀细枝,凤蝶翻金粉,云雀点翠尾,流光逸彩,美仑美奂。
虽是身无遮掩,却落落大方,美得天然脱俗,不下作也不下流。
食se xing也,没有生来不洁的肉身,只有卑鄙肮脏的yu望。
苏谭眯着眼,勾着唇,画完最后一笔,笑容醉意阑珊,片刻,耳边响起络绎不绝的掌声和叫好声,还有不断不断被堆上台面的赏钱。
“妙啊!此乃人间真美景!”
姑娘身披彩画,翩翩起舞,如画亦如仙,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纵情享乐,游戏人间。
苏谭酣醉尽兴,拎着酒壶,举步离开,偶一抬头,见秦雅音站在楼上静静观望,随摇摇晃晃地寻了上去。
秦雅音见他来了,微噙着一抹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恭喜,今儿又是盆满钵满。”
想来,有本事在听雨楼和姑娘们“抢生意”的人,也只有他了。
他能抢钱,更能助兴,客人多了,生意兴旺还能抬价,双赢的事,谁都不亏。
“你醉了。”
“不。”
苏谭倚门而立,抱着肩,站不稳似的,淡淡问道:“六爷如何?”
秦雅音红唇一张:“六爷他睡下了。”
他今儿要在这里留宿,最好明儿也留下来,在许家怎么用女人家的东西,而且,他的体质偏寒,每每到了这种时候,最是辛苦。
不能正大光明的做“女子”,还要忍受身为女子的痛楚,真不公平。
苏谭长出一口气:“他可能被吓到了。”
雒仁金那种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么继续周旋下去,六爷很难占到上风。
秦雅音眸光一转:“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苏谭闻言,眯着桃花眼,故意道:“我正等着你请我进去呢。”
许久不见,他想喝她的茶。
楼下闹得正欢,最好躲清闲,二人摆了棋盘,备了清茶,丫鬟们也识趣地避了出去。
独处一室,不谈风月,不卖弄风情,只是对弈下棋,端端正正。
他们本就是多年的棋友。
苏谭执白,秦雅音执黑。
苏谭慢慢醒了酒,提及今日的事。
“六爷是不是病了?”
“没有。”
秦雅音低低开口:“云秀阁的生意难做,六爷又要管事,又要筹钱,还要应付雒仁金,累垮身子是早晚的事。”
苏谭沉吟:“许家又不是没人了,为何非要他一个人扛?”
秦雅音轻哼冷笑:“许家的人是不少,可惜,没一个有骨气的。再说,六爷的性子,遇了事只会接,不会躲。”说完,她在心里,暗暗诅咒了许家安一声。
苏谭点头:“的确,许家的事,他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相识三年,他还从未听过许韵声说过一句许家的不是,然而,外面那些难听的传言,却从未放过他。
人们心折于他的容貌,又鄙视他的出身,觊觎又嫌弃。
他搁下棋子,抬眸看了看她,她微微蹙着眉,那双半开半合的眼儿,紧盯着棋盘,手中捻着棋子,反复摩挲,犹犹豫豫地较着劲儿。
她很少露出这样为难又纠结的神情。
好不容易,她终于落下一子,又突然反悔,还未出声,苏谭已先轻轻按住她的手,淡淡开口:“算了,你的心思不在这儿。”
秦雅音却摇头:“总要有个胜负。”
“你我之间,哪有什么胜负可言。”
苏谭微微笑了笑,笑容漫不经心,又很清爽。
“对弈伤神,欢乐长命。这局先留着,来日方长。”
秦雅音听进去了,慢慢收回手。
苏谭不急着走,又对她道:“一把伞,挡不住一片天,总有办法的。”
秦雅音闻言,舒展的眉心又蹙了起来:“办法?你我都是卖艺人,出了这等风月之地,还有什么拿人的好本事!”
关心则乱,她真是着急了。
苏谭沉吟片刻,有了主意:“风月之地,从来不缺贵客啊。咱们就在这里做做文章!”
秦雅音微诧,见他那双桃花眼中尽是笑意,底气十足。
…
许韵声留宿在外,两天不见人影儿。
许家人没收到什么消息,只听店里的伙计们唠唠叨叨地回话,说是雒仁金先前在店里胡闹,吓着了六爷,六爷不舒服就被人给接走了。
许韵声突然不回来了,这对许家人来说,算不得是好事,也不是坏事。
许老三得意坏了,忘了之前闯祸的窝囊气,又开始吆五喝六,还对下人们训话,让他们心里拎得清,“外人”就是外人,靠不住的。
不过,除了他一个人得意,其他人心里头,可没有高兴的。
许韵声在的时候,他们只顾着生气,嫌他怨他。这会儿,他默不作声地走了,才想起他的“好处”。
许韵声不在,谁去应付雒仁金,还有那笔外债……而且,他手里攥着家里的钥匙印鉴,房契地契,这现银子也没多少了,各项花销要怎么办,难道赊账?
林氏比许老三有心眼儿,悄悄拿了几样家里的东西,托家里人给卖出去,换了些银两傍身。
许云冉无意间知道了,只觉难堪:“娘,您这是干什么?咱们又不是没银子吃饭了……”
变卖家当,算什么样子!
林氏对丈夫处处不满,心里只最疼这个儿子,指望着他能有出息。他是长孙,以后定能继承家业。
“嘘!”
她忙比划了一下,拉着儿子到里间说话。
“你以为娘是贪财吗?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小祖宗。”林氏塞给儿子一只鼓鼓的小荷包:“别让旁人看着,偷偷地花。”
许云冉咬咬嘴唇:“我不要。”
偷偷摸摸地作甚,没得理亏。
林氏嗔他:“你别和娘找别扭,和你爹一个烦人样!”
许云冉听了这话,心里更痛快,转身就走:“我和爹才不一样!”
像谁也不要像他!糊涂!
林氏微微一怔,追了几步没追上,不免叹息。
大的没出息,小的又不省心。
许云冉心里闷着一口气,不单是因着爹娘,还因为六叔不回来。
他绕来绕去,直接绕到门口,大剌剌地坐在台阶上,东看看西望望的。
许云溪一路找过来,见他发呆,闷闷不乐,也跟着他一起坐了下来。
“哥,你看什么呢?”
“我在等六叔。”
许云溪随手捡了块小石头子儿,漫无目的地划来划去:“我娘说,他卷钱跑了。”
“胡说!”
许云冉加重语气:“六叔才不是那样的人。”
许云溪噘噘嘴,“啊哦”一声。
“他会回来的,一定!”
许云冉重复一遍,暗暗给自己打气。
须臾,许云瑶和许云柔带着四房的小妹妹云清也跟了过来。
家里出事之后,她们不能出门走动,整天闷在家里头。
大人们整天闹得急赤白脸,孩子们的感情倒是很好。
许云瑶年纪最大,心事也重,平时内向,沉默寡言,唯有和弟弟妹妹们在一起,才能多说几句。
五个孩子排排坐,安静的安静,吵闹的吵闹。
被迫休息了两天之后,许韵声回了许家。
他的身上没那么痛了,气色也没那么差了。
马车缓缓拐入街口,青鲤掀帘张望,突然“咦”了一声。
“六爷……”
许韵声朝着窗外看去,见许家门外,聚着一小堆儿人,是孩子们。
许云冉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心想事成,忙第一个站起身来。
许韵声步下马车,他们便一股脑儿地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瞧着看着,白白净净的脸庞,明亮而稚嫩,又有点期盼和不安。
“六叔!”
“六叔……”
“六叔叔。”
许韵声微微一怔,有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暖,暖且涩,涩中还融着一丝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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