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十安街,皇家织造织染局,又名,织造衙门。
重门深院,布局方正,飞檐反宇,处处彰显着官家应有的气派。
忽地,一只白鸽从天而降,飞落院中,它停在雕刻精美的窗前,探头探脑,发出咕咕的叫声。
有人循声而来,解开绑在它的脚上的竹筒,取出内藏的简函。
白鸽灵动乖巧,展翅飞走。
片刻,有人低低一笑。
…
巳时一刻,快半个时辰了。
许韵声坐在正厅中的交椅上,双手交叠,安静又耐心地等待着。
每月的初五和初十,王公公都会领命出宫,来这里点卯办事。
许韵声来得很早,有人比他更早。
衙役传话,王公公正在办事会客。
看来,这是位很重要的客人。
终于,有人来传话了。
王公公要见他。
许韵声起身,缓慢地深吸一口气,整整衣袖。
王陆海,五品内监,御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许韵声对他所知甚少,也没有特意打听过。
流言蜚语,真真假假。正如传言中的自己,又是何等卑鄙不堪……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茶香,没散。
之前那位客人,似乎刚刚离开。
“在下许韵声,拜见王大人。”
桦木螺钿黑漆蝠纹案,摞着几本书册,笔墨纸砚,精致讲究。
王陆海面容白净,修过眉,两眉中间有一道深刻的直线,细长的眼,些微地朝上挑着看人,似在打量。
他约莫三十来岁,身着石青便服,干净利落,斯斯文文。
“许韵声?哪几个字?”
他的声音尖细,并不刺耳。
许韵声犹豫一下:“言无许,气韵的韵,声音的声。”
王陆海点点头:“真是个好名字。”
算得上人如其名。不过,他的容貌远比声音更出众,尤其是那双乌黑的眸子,清透有光,好看。
“旁人见了杂家,只会称呼“王公公”,你不一样……你们许家的事,杂家也略有耳闻。”
“大人”这个称呼,是不是有些冒昧了?
许韵声垂眸:“大人,我今儿是来向您请求帮助的。”
王陆海语调冷淡:“你们许家的麻烦,不是杂家这里能管的。”
许韵声点头:“是,大人。许家欠下的只是一笔外债,压不死人,加以时日,定能摆平。可是,泰和钱庄的人,非要置许家于死地不可。他们闹事,我可以忍,但他们已经破坏了这行的规矩……他们暗中捣鬼,威逼利诱,不让云秀阁的生意做下去。大人,云秀阁百年的老店,锦城数一数二的名声,不能败在一个卑鄙的外行人手里。”
王陆海沉吟片刻:“事情闹得这么大,谁的脸上都不好看。不过,你们许家的事再大,也是家事,拿到杂家这里来,也是一桩闲事。杂家公务繁忙,实在无暇顾及。”
规矩规矩,想办事也要讲“规矩”的。
许韵声早有所料,他们不想管也懒得管。
“大人,容我冒昧直言。泰和钱庄这一次可以设计陷害许家,下一次还可以设计别人!他们明里暗里,精心谋划,再谨慎的人,也难免要着了道儿。一而再,再而三,到时候闹得人心惶惶,坏了行内的风气,真正耽误下来的,其实是大人您的公务。行行有规矩,岂容外人随心所欲?”
一个许家,也许不值一提。可是,雒仁金为什么盯上许家?这背后一定藏有原因。
再过一个月,就是三年一度的官锦甄选。
三轮三选,由织造衙门主办,皇家织造局受命,挑选出最上等的民间精品,敬献宫廷。
头名有三,赏百金,还有一年合约,织官锦入缎库,可谓是名利双收。
云秀阁参选多次,十二年前,曾高中三甲,风光无限。这次官锦甄选,正是许家翻身的机会。
王陆海定眸看着面前的许韵声,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头:“你这话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许韵声深吸一口气:“大人,云秀阁的云锦,绝对是最上乘之品,此番甄选,许家有信心,势在必得。”
真是会说话,有理有据。
王陆海淡淡地一笑:“听你这么说,这件事,杂家是非管不可了。”
许韵声低了低头:“云秀阁的存活,事关几百号人的生计,所以,我恳求大人。”
雒仁金想一手遮天,也要忌惮官府的威严。只要有人能挡住他那只在背地里搞鬼的“黑手”,云秀阁就有活路。
“这样吧,一切还是按着规矩办,甄选大赛在即,云秀阁照常参加,杂家保证一视同仁,绝无偏见。”
王陆海仍是风淡云清:“至于,其他的事,杂家会派人留意着些。谁耽误杂家的事,就是耽误宫中各位主子的欢喜,到时候不用你说,杂家也要出手料理。”
高堂广厦,贵主在上,不容有失!
许韵声闻言,一颗心慢慢落了下来。
“多谢大人。”
王陆海笑而不语,目光有意无意地审视着他的脸,这样俊俏的人儿,可不多见。
女人的面孔,男人的身体,阴柔风流,招人稀罕。
许韵声再次行礼,转身告退。
他走出大门,正想缓缓精神,只见停在几步之外的马车上,慢悠悠地走下一人。
正是雒仁金。
一身墨黑,冷肃挺拔。
许韵声立刻警觉。
他凝眸不语,雒仁金轻轻一笑:“六爷,真巧。”
这可不是什么巧合。
雒仁金走到许韵声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六爷是来办事的?”
瞧他这身打扮,真够郑重其事的。
几日不见,他的气色也不错,脸颊白中带粉,细得发腻。
这张脸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
王公公刚刚过目,一定满意。
许韵声侧身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当然。”
雒仁金又问:“那六爷猜猜我是来干什么的?”
许韵声看他一眼,无心理会。
雒仁金自答自问:“其实,我比六爷早了一步,我也是来见王公公的。不好意思,刚才我和王公公相谈甚欢,让六爷久等了。”
许韵声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他就是那位“客人”。
如果,他们之间有交情的话,方才王公公的话,就不能作数了。
许韵声冷眉冷眼:“金爷既然早来,就该早回。”
雒仁金笑吟吟的:“我在等六爷你啊。”
“为何?”
雒仁金对他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对着马车的方向,比划了一下:“我送六爷一程如何?”
许韵声摇头:“这就不用了。”
“六爷不愿与我同行吗?”
“你明知故问。”
这个人比想象中的难缠。
雒仁金继续说:“六爷还是给我个面子的好。我请六爷去听雨楼,咱们喝酒听曲儿……”
心倏地揪紧。
许韵声脸色变了,乌黑的眸子聚集怒火,清晰可见。
“你别动她!”
他挑眉:“说实话,你们许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是没兴趣知道的。不过……外头感兴趣的人,多得是,闹闹也好。”
好不容易捂住的洞,难道要再捅开吗?
许韵声迅速转身,衣袖带风,鬓边的碎发也随之落下,他与他面对着面,直勾勾地盯住他:“雒仁金,这是你和我之间的较量,请你专心一点,只对付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语气里充满警告的意昧。
雒仁金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六爷急了。”
当初,他登门让许家丢脸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激动。
秦雅音,果然重要,难道真的是他的生母?
“你拿什么和我较量?”
许韵声镇定回答:“我有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吗?云秀阁,官锦甄选,王公公,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事已至此,索性把话都说明白,大家痛快。
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雒仁金闻言,眸中幽光一闪,转瞬即逝。
“六爷什么都明白,偏偏就是不明白一个“怕”字。”
他挡了他的道,不让开是不行的。
“如果我会怕你的话,我今儿也不会站在这里。就算事情都如你所料,我也不会由你摆布。”
“耍威风是没用的。下个月的本息,你拿什么还我?拿命还吗?”
又是杀气!
他的眼中透出了满满的杀气。
“你想要我的命吗?”
许韵声垂下眼,睫毛影影绰绰投下阴影。
这个人,为了谋财,简直丧心病狂。
雒仁金步步逼近:“也许……有人妨碍我的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他处理掉,干干净净地处理掉,让他再也碍不了我的眼。”
没他挡着,许家剩下的那些人,全都不值一提。
许韵声再度抬眸。
和他这样的人,说得再多也是徒劳。
雒仁金读出他眼中的鄙视和轻蔑,勾了唇,冷笑道:“记住,我是你的债主,你的祖宗,你的所有者。我有权折磨你,把你和许家拖垮之前,还有你好受的。只有我高兴了,你才有好日子过。”
也许,日后要看在王公公的面子上,他只能慢慢地,悠闲地耗死他。
许韵声淡淡道:“云秀阁我绝不放手!”
“你和我之间,赢家只有一个。”
“是啊,胜负未分,一切都言之尚早。”
当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算对面是悬崖峭壁也要走下去……他以为他不敢。
“呵呵。”
雒仁金离他越来越近:“六爷敢赌就行,我奉陪到底!对了,你们家的二爷,找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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