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从浅睡中醒来,能清晰听到外面季节的私语,天籁清音,叭塔一声,树叶脱落,落在了地上。不用伸出手臂,也知道太子没有回来。他有一段日子没回来了。
以前偶有不归,还会差良贺回她一声。现在他好像要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在浅梦中,她会忧愁地想,自己不会才生了一个孩子,他就离开找下个吧?那自己太早就和那三位良娣归堆成怨妇了。和高位者在一起,就这么悲凉,不仅无法掌握还反抗不了命运,而他却能掌握你的。
他不来,她觉得可能是高姬的原因。即便他干晾着她,让她难堪地守在望亭别苑里,但也是为他守的,若他想回头,她总在。她总归是他看上的,而不像唐儿,没看上,一个从没想到上榻的女子,即便生了他的孩子,他除了提供给他们母子还算富贵的生活,平时也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而高姬一旦投入别人的怀抱,成为弟弟的后宫人,他从此就不会再有机会了。这应该让他有一种恼羞成怒感,没准此时更能想起她的种种好处来。
前些日子,阿音过来说闲话,说起梁王志得意满地携新宠的高夫人入宫,两人立在高车上从甬道上飞驰而过,年轻的梁王神采奕奕、英姿勃发,新夫人体态窈窕、袍裾飞扬,很多人都看到了,发出郎才女貌的啧啧赞叹声。估计太子也应该看到了,毕竟他这一段时间常与梁王在一起。
阿渝想到,像高姬这等聪明又心怀怨恨的女子,看到太子后,估计也会故意演一出与梁王恩爱的戏码吧,毕竟她是奔着太子来的,太子一直没理会她,已让她沮丧又颜面尽失。按说能被梁王看上,也是顶不错的运气了。毕竟梁国在关东诸国中也算富裕强大,梁王在他一亩三分地里是一言九鼎式大王,比太子在长安还有权势。太子上面还有今上、太后和皇后,还有他不能染指的外朝三公九卿。作为储君,风光是表面的,私下还要受朝臣们一双双眼睛的监督和节制。而梁王在梁国却如今上的位置。
受到梁王的喜爱,未来在梁国的日子会比在汉宫做太子的宠妾好很多。这么一个好的出路……阿渝希望高姬能识实务,不要在太子与梁王兄弟之间挑拨。虽然,她有今天,是自己和那三位良娣一起做局做出来的,但她未必会恨那三位。她恨的应该是自己吧。
清晨,阿渝挺着肚子立在窗前,看着院中凋零的鹿韭和落了一层又一层扶桑与梧桐的树叶。李媪媪是闲不住的人,每天晨曦之光刚拂过窗棂,她就起了榻,轻手轻脚把院中一层秋色打扫干净。
她预感到,太子若有心情回来,应该是梁王和高姬返回梁国之后。他们一日在这宫里待着,他看到自己应该就觉得心堵,那自己也就没必要到他面前找晦气。
但他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她不知能问谁。近邻贾良娣,内心觉得,那是不可亲近之人。倒是想起阿音说起的宫中看相颇神的赵内监,连慎夫人心中有事时,还私下找他看看面相求指明道呢。
因赵内监是今上眼前的红人,净了身的,所以后宫之人找他,并无不妥。加上他本人在后宫看相的名声愈传愈广,平时应该有求他的人络绎不绝吧。阿渝特意拿了一饼金,作为资礼。
原本是约了阿音一起出门的,但平时一向早到、一向对静德殿怀有浓厚兴致的阿音第一次爽了约。阿渝只能带着李媪媪按帛布上的汉宫图,一路向赵内监的宫殿寻去。
赵内监据说和北宫伯子、邓通一样,是今上的宠臣。北宫伯子为人忠厚,人前人后都喜欢替人美言,人缘颇佳,连李媪媪刚进北宫没几天的人,都动不动庄重地谈起北宫伯子呢。赵内监好像没有北宫伯子那样好的口碑,却有另外的本事,观天相,测星动,进而能观人面,测其未来运道。所以,他也常为今上测算良辰吉日,天道运数。时日久了,宫里人也风潮一样私下请他占卜看相。
但一路走着,越来越觉得路途似曾相识,恍然记得以前刚到永巷时被浣衣室的媪媪所差遣,给赵内监送衣裳的地方……是同一个人么?
走了好远的路,七拐八拐,转眼就进了一处夹道,前面殿角衣袂一闪,就见一樱桃红曲裾深衣的高挑身影迎面走来,梅枝形金珠一步摇在秋阳下闪着光华,在耳畔摇曳;看到自己,也不躲避,而是直直到了面前,高着眉眼蹲了蹲。
阿渝一直很惊叹她的风姿,却不想能遇上。不会昨晚念叨了一下,今日就有回响了?以后真不能随便念叨人呢。
她也友好地颔了下首,按说两人就可以错肩而过了。不想,两人好像都有话说,错肩也不离开,各自向各自的婢子看一眼,李媪媪和对方的宫女都自觉向殿角退开去。
高姬虽是垂眉,姿态却不低,声音也没有谦卑,“王孺子大着肚子,是来测男孩还是女孩么?”
阿渝觉得她肯定趁机损自己一番吧,便防守地轻声道:“有这个念想。更希望孩子生下来康健。”
“请教王孺子,好人会有好命,还是坏人有好命?”她看着殿墙上的砖缝,突然没头没尾问出这么一句。
阿渝尽量淡定,淡淡笑着,“所谓好人和坏人,命运应该是差不多的吧,都在为自己谋利时,有时会不可避免损及别人。别人再返还回来,也就彼此彼此了。”
“王孺子可感到有愧于我?”
阿渝愣了一下,对方太直白了。
“高夫人不觉得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么?天下最尊贵的两兄弟,已占其一。”
高姬微微绽出笑颜,“你这是歪打正着,我恨你也不会太甚。赵内监甚至说,是你们成全了我。既然如此了,我就收下这份命运,希望将来我的孩儿能有更好的前程。”
阿渝看了一眼她一马平川的肚子,“高夫人定会心想事成。”
她马上面向她,“我虽没成为太子身边的人,但能成为梁王身边的人,也该感谢王孺子安排得一手好棋。”
阿渝脸一红,“错怪我了,那晚上谁一举一动,高夫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只不过说了句实话,对事情的走向并无打紧。”
“何必摘这么干净,本来是好事。”高姬呵呵一笑,“你们每人一句,就把我的人生推出去了。其实我很感激。”高姬回头望她,算得上一脸实诚,“梁王是真的喜爱我,而太子事是而非。真跟了太子,我未必有什么好下场,毕竟与王孺子面对面争宠,我早就甘败下风,再加上另外三个有儿子的,即便成为北宫中人,也迟早被淹没在众人中,出不了头的。所以,成为梁王的人,我其实欢喜的紧。我喜欢梁王的身体和他看我时旁若无人的眼神,正和太子以前看王孺子一样。”
阿渝心里顿松一口气,“梁王风采具佳,定不会辱没高夫人的才华与美貌。”
看阿渝要走,高姬意味深长笑了一下,“若将来我们都生了儿子,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这话阿渝就琢磨了,什么意思?她生了儿子,将来也是藩王;自己生了儿子,十有八九也是东出为藩王的命运;若是过给太子妃,倒是另一种不同了。照这个思路,即便自己生下的是天子的儿子,也未必真有她儿子的好命。关东的藩国毕竟也有大小强弱之分,谁知道谁会分到哪一片。
施施然告别了高姬,阿渝向赵内监的宫室走去。
远远正殿的偏门前高台上,有一穿青锦直裾袍服的男子在施拱手礼。阿渝定睛一瞧,暗吃了一惊,清矍的身材,细致的眉眼,一副上好的相貌,不就是自己去年第一次看到太子时,他踹得那个漂亮男子么?再看看周围,摆舍,衣架,和正在枯萎的芍药簇,都和去年一模一样。
“王孺子,多日不见。”
她笑着,“也没有多日,几个月前,太子带我深夜去灵台叨扰时,就与赵内监见过。”
当时虽是月夜,她回头看他,只觉得似曾相识,现在全记起来了。
赵谈微微一笑,往室内请,“此时王孺子前来,请问算什么?”
“算我和我肚中孩子的前程。”
赵谈示意小厮上茶,看她在软垫上坐定后,细扫了她容颜,沉思片刻,才垂首道:“孺子的命格,和腹中孩子的命格,都好。”
“有多好?”
“不可限量。”
“我腹中,是男是女?”
赵谈摇头,“天机不可外泄。”
阿渝把那饼金拿出来,上面阴刻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上”字,明显是关东藩国上贡的酎金,比一般金饼要珍贵很多。赵内监也是见过世面的样子,依然不为所动,闭嘴不言。
阿渝一笑,“刚才高姬所测何事?”
“也是问前程。”
“我与她也算交好,曾一路相伴从堂邑馆陶公主府里来到这汉宫,刚才在门外还互相说了几句,她关心我的前程,我也该关心一下她的。”
赵内监淡然一笑,对后宫中人这种把戏明显习以为常,“高夫人前程尚佳。”
“子呢?”
“子为藩王。”
“还有呢?”
对方一张英俊的脸,默了。
“身边无人,但说无防。”
“在下说:高夫人遇到了贵人,命数从此就不同了。”
“我刚才与她言,也有这个意思,梁王毕竟真心喜爱她——”
“在下说的贵人,是指王孺子。”
阿渝一愣,“我?”
“在下说:王孺子命中富贵,能遇到太子;高夫人命中也富贵,先遇到王孺子,王孺子是一座桥,让您能走到梁王身边。”
阿渝呆了片刻,心里惊叹,天底下真有这么能掐会算的通透之人啊,仿佛提前看透了自己的忧虑,一下子把自己与高姬的恩怨化解了。怪不得她刚才与自己相遇,虽眼眶高着,却无端没了敌意。当下坐直身子,向赵内监施大礼,“谢赵内监雅言。”
看到太子的新宠对自己的感激,赵内监也很满意。他有自己的盘算,一般能观天相吉时、通古喻今之人,自然也能看出眼前的大势和风向,今上身体愈来愈不好,太子与太子的后宫中人,就越来越重要。他一个在今上身边呆了十几年的老宫人,早看透西风一阵、北风一阵了,有些事宁可多无用的吉言,也不可再旁逸斜出剑走偏锋,不论偏锋会抡向谁,最后都免不了祸从口出的自己。这是有前车之鉴的,需要自己牢记。
当年,今上在沧池泛舟时,遇到一个叫邓通的黄头郎。邓通原生自蜀地的富裕人家,后来来长安奔前程,因有一身好力气,擅摇船,才在沧池谋得一黄头郎的差使。第一次遇到今上,邓通并没引起天子的注意。但后来今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登天,却怎么也登不上去,忽然被一个头裹黄巾的男子顶了一下,才得已登上天梯。今上醒来,思来想去,问及头裹黄巾之人,有人说沧池里倒有一个摇船的黄头郎。今上再去沧池时,果然见到邓通,竟与梦中顶自己登天的男子相貌相似,遂觉有缘,就此把邓通留在身边。邓通由此得到今上宠幸,多年不衰。
今上经年身边共三个男宠,北宫伯子,赵谈,和邓通。邓通本不善言谈,但很会琢磨圣心,多年来只会对今上一人溜须拍马,全不顾及别人,颇不得人缘。即便如此,今上依然在长安北部甲第区为他置了宅邸,因他没有净身,不能长居宫中,但经多次赏赐后,已俨然成为长安的富贵闲人。且是三位宠臣中最受今上喜爱的。
北宫伯子和赵谈,都是净了身的。北宫伯子有一项优点,是其忠厚的人品,后宫之人没有不夸的。他但凡与人说话,口中之言几乎都是吉言,为别人好,为别人担待,怀了一副神仙心肠,虽是今上的宠臣,却在后宫没为自己树立一个敌人。赵谈想想自己,多年来也得到了今上的宠幸,除了自己热衷观星看相,能为今上谋时算势外,只有一次自己说走过嘴,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太子。
有一次,今上带他去了宫外邓通的宅邸,饮酒间,今上让他与邓通看相。想想,也是自己言多必失,泄露了天机,夸了一通邓通的好相貌后,竟说起他后半生命运多舛,会因贫困而被活活饿死。
“能使邓通富有的在朕,他怎么会贫困饿死呢?”
今上觉得自己的宠臣将来不能饿死,一为不详,二为太过可怜,为了防止惨剧发生,定要他得到人世间的富贵。但作为榻帷嬖臣,又不便给他官做,做官需要得到前朝丞相的同意。但给他钱财,别人是阻止不了的,于是大手一挥,便把他家乡附近的大小铜山都赏给了他。从此,邓通便座拥富矿,可以年年季季天天炼铜铸造铜钱,一跃而成为汉境内最富有的人。一有钱就高兴,侍候今上也就更卖力。邓氏半两钱也成了大汉内最受欢迎的下币。
邓通有钱,谁最看不惯?太子!
太子名下一共才有十县的食邑,平时在北地郡、陇西等地又热衷建马场,还到处扩充骑卫,各处需要钱,没钱便去少府挂账,没成想一个没有官职的宠臣手里会有一座生钱的金山!自然心有不满。邓通又没眼色,只会阿谀奉承拍今上的马屁,你若把手中的邓氏钱也拿出三分之一或一半送给太子,太子自然对你的富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子虽脾气暴躁,但有分寸感,心中有几分正气和道义。但邓通自恃有今上撑腰,虽心里敬畏太子,不知是惜钱还是没想通,并不知道症结在哪里。
赵谈虽说会观星看面相,也主要是从邓通不通达不活泛的与人交际里看出他的命途。一介嬖臣,不会与人相处,说老实也可以说老实,说蠢也是可以的,若今上在,还好,若哪天今上……恐怕不会为被新君所容。不说北宫伯子,就说自己,平时通过看相就能与太后和皇后把关系处好。你将来若出事,连个救你的人也没有,你的命运不往贫困饿死的方向走都不可能。
自己没料到的一点是,去年,不知哪个嘴快的,告诉了太子,为邓通看相、促使今上大手笔封赏他的,竟是自己。为此去年这个时候,太子还单跑过来把自己痛打了一顿。单单还被眼前的王孺子瞧见了。挨打么,很私下的,本不应该让别人知晓的。还指望去今上那里告状让天子惩罚他珍视的儿子?开玩笑。
打过之后,赵谈内心也坦然了,知道以后太子不会再怎么着自己了。倒是邓通,太子能打他若干顿,但偏偏一顿都没打,估计最后一起要算总账了。他呢,倒今天都没看清楚局势,有了钱还只富贵自己,去年在沧池边偶遇太子的小妾,拿出手也就一贯钱。别说将来万一有难,太子不救你,连太子的小妾恐怕也想不起来你。
所以,自己今天为王孺子解惑,开解了她与高姬的矛盾,太子的宠妾应该是能记住自己的。将来自己有个什么事,这王孺子若还记得自己今日的功德,应该也会投桃报李的吧。
接下来,阿渝就敞开问自己想问的了,“我命中有几子?”
赵内监可不敢说别的,仅说:“无论几子,都贵不可言。”
好吧。
“太子……可还喜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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