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妾有错。”
太子正睡得沉,“有错明天说。”
阿渝白天是想睡就睡,想醒就醒,漏夜正精神。她也想明天再说,但就是辗转反侧控制不住,不得不对着他的脸娓娓道来,“还记得以前猎屋的事么?想想真惊险呢。离开时太子不是从身上取了挂配放在罐子里了么?妾眼神好,觉得您的挂配一定不能这样流落在外,于是就把以前太子妃赏我的一饼金给置换了。太子的挂配,被妾偷偷拿了回来。”
太子似乎半睁了眼,眯她一下,嗯了声,又闭上,身翻过去。
“妾有错,竟把太子的挂配,不知怎么丢了。这些天,想起来妾就心里慌乱不已。”知道他拿回来了,还装,恨不得掐他一把,让他听着。“到现在,妾都睡不着觉,觉得妾好没用,连您的挂配都看不住,所以……”
他终于被聒噪得又翻过来,目光严厉,阴着脸-----
真的记忆太好了,她蓦然想起那日随良贺去望亭别苑时,半夜从他宫室里落荒跑出的女子,后面还丢过来一果笥,果子滚落一地的情景。
真幸亏怀孕,搁以前,这暴躁脾气肯定就开吼了,把自己吼回自己房间,但现在则生生蹙眉片刻,颇无奈抚了下额,声音沉下来,“能不能明天再说?”
嗯,明天。她觉得自己没掌握好火候,下次要有眼色。太子的边界,也不能频繁去探。
翌日醒来,她以为他忘记了,不曾想一觉大好的太子,精神熠熠把她拉起来,“送你一件礼物。”
然后郑重摊开她的手,覆在上面。
她逞在眼前看,晶莹白润,无一丝杂絮,细看正面是朱雀的阴刻,背面是一尾玄鱼。不正是自己丢失的那枚挂配?
“太子怎么得到的?”
“哈!”他难得发出这样的笑声。象讽刺。
阿渝忽然觉得难堪,也感觉到症结就在这里,“您为何如此发笑?”
“我以为你记忆力真的好。算了,不与你计较。”太子挥挥衣袖,声音略冷淡,“不要再丢了。若哪天不想要了,还回来就是。”
阿渝再傻,也听出了异样,却装着不知,“这挂配看着就宝贵,妾已经有了您送的金子,这刻有朱雀玄鱼之物……妾担心镇不住,能不能请太子暂代妾保管着?”
他眼神有点凉嗖嗖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了毛。
果然有心病。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送你,你就带着,不要随便拿出去做交易就是了。”
阿渝:“……”
她马上收起,揣在袖里,“妾谢太子,会当传家宝传给我们儿子的。即然是我儿子的父亲给妾的,做母亲的当然好好保管,好东西迟早还得回到你们父子手里。”
太子本来语多讽刺的,听了这话,莫名就舒心了。招手让阿渝起来,给她披了件袍服,“到外面走走,空气清新。”
甘泉宫后面是大片果林。宫苑周围,包括上林苑的大片地,都是皇家私产,这些年被少府管理得井井有条,除了荒着的野地,别苑周围都种植上了果树,让汉宫几乎一年四季不断瓜果。现在漫步林间,盛夏处处透着果香,让人心旷神怡。
阿渝捧着空笥,太子给她摘果子,捡红的黄的个大的,很快冒尖了。
阿渝一边吃,一边不知怎么的,又提到那个话题,心病么。
“看到这圆溜溜的果子,妾突然想起来了,去年年底,良贺传妾去别苑看太子,在门口忽然看到一宫女哭着跑了出来,她身后滚了一地果子……后来听闻,有人传太子刻薄宫人。”
怕他说自己小心眼妒忌,就转着法儿说出来。看看他能说什么。
太子本来心情不错,现在突然停住,回头乜视她,傲然道:“我喜欢聪明女子,不喜欢自作聪明的!”
“太子在说妾,还是说她……”
“在说你!”太子睨她,“有话就直接问,绕这么远的道,究竟要说什么?”
她嗫嚅,“说闲话而已”
“无论说何话,要言简意赅,要让别人听懂,别说的一头雾水!”
“大家传闻太子刻薄,也没说别的,只说……”
“谁在传?”
阿渝禁声。只是自己传而已。
“我们出来散散步就不能说说闲话了?”
太子走过去,直接站在她面前,“说吧,说我能听懂的。”
她豁出去了,“为何今年冬天,你不来找妾?让妾在绣室等了那么久?”
他还以为是什么事,不就是觉得自己等久了点受了委屈么。但偏偏她的抱怨语气让他很受用:你看,妾这么喜欢您,您都不去找我。
“不是让良贺传你了么?”
“就那晚,妾看到太子把一个宫女骂了出来……”
太子蹙眉,“我为何骂她?”
“是啊,太子为何啊?”
“你不知道?”
太子脸色又不好看了。阿渝一头雾水,“妾该知道什么?”
太子虽装着大度不经意的样子,还是丢下一句,“你们合伙算计我,一个得逞一个没得逞而已。”
她呆了一下,“妾没有。妾一直奇怪,既然您想把妾宣去,为何还弄这一出,还以为是想羞辱妾。”
“所以,你没来?”
“妾害怕,也怕被您骂出来。再说自己丢了您的东西,能敢上门么?”她轻扯他的袖子,“只是没想到,您接下来整个冬天都把妾干晾在永巷里。幸亏啊,第二年去了堂邑…”
太子怔了一下,堂邑是他最后的努力了,如果她再不开窍,他当时已准备放弃她。她是栖霞殿和长信殿的棋子,不知现在是真傻假傻还是装傻。
想起那晚,他的眼神还禁不住要燃起怒火。夜影初上,他沐好浴,博山炉里燃着豆蔻的香气,他身着轻薄的中衣,躺在锦榻上,万事具备,就等着她踏夜而来。猎屋一夜,他已彻底喜爱上她,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都要把她弄到手。结果,夜影中摸来另一个女子,他惊得从塌上一跃而起,质问她,为什么是你?
她给他看那枚玄鱼挂配,说她们的责任就是服侍太子,生下儿子。
他让她滚。
后来良贺回禀说,家人子在门口也给吓滚了。
幸亏她跑了,否则凭当时的气性,会把她直接推进沧池去。
她做了别人的棋子,是来算计他的。其实这个算计,对他也没多大危害,只是他眼里不想揉沙子。
所以,那个冬天他都没理她。他以为他会忘记她,其实不能。触手可得而不得,是磨练心性,一旦要离开长安远行时,才知道有多放心不下,突然担心在绣室,失去他的庇佑,有人会难为她,会像浣衣室那样让她洗成山的衣裳,会折磨她去劈材,她觉得此地无望时会转身离开……他是成年男子,知道错失意味着什么。他和她的关系,他必须主动,她已经从长陵郡走到他面前,牵住她的手就是他的责任。于是他孤注一掷,把她带到了千里之外的堂邑,也是想给自己和她最后一个机会,两人究竟能不能在一起,是不是合适……
结果,她像酒,他喝了,也醉了。在她的温柔乡里根本不想醒来。
明知她是一枚棋子,他也认了。他舍不得她的香,舍不得与她在一起的旖旎风情,亲手把这枚棋子绑在自己身边,亲自在她腹中种上自己的人质。他只希望,自己如此真心,她不要站在另一面对付他。其实对付他也没什么打紧,作为未来君主,他怕女人对付么?只是如果她这样,他会暗暗心伤罢了,觉得她辜负了自己。
现在看她,以天真的神情问他那一晚的事。他就有点不知说什么好,只希望她不是真傻。
有无数个夜晚,他都想双手捏住她的脑袋,把那一段记忆从她头脑里挤出去。她清清爽爽地属于他一个人,不会牵连到后宫纷争,多好。
内心里,他渴望和她过一种像现在这种夫妻烟火气的平静生活,她让他柔软,让他内心丰盈,让他渴望家的温暖,让他渴望重新做父亲。好的女子,可以让男子新生,可以让他焕发生命的活力,而这个女人做到了。也许怀孕让她闹腾,让她开始喜怒无常地找茬,其实想想,何常不是一种生活的乐趣。他以前,要么年龄太小,不识风情,要么就没遇到对的人,都没有弄明白家常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他知道了,他的年龄也让他识别并懂得了珍惜。她比他小一些,对于她无伤大雅的无理取闹,他也能包容,不就是小女子的小心眼为他争风吃醋么。
阿渝还不知所以,只能落寞地把樱桃一粒一粒塞进嘴里。突然其中一粒,中间被他截去,用袖子精心擦了擦,复还给她。
在他细心擦拭时,她眼巴巴看着他,终觉得有些事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了。只能直视他,“太子,阿渝并不聪明,阿渝见识少,也许以前做过错事,也不知道。但阿渝对您真的诚心,如果以前做的事让您不开心,你原谅阿渝好不好?”
你肚子里关着别人的人质,别人有办法不原谅你吗?
太子伸手揽了她,“我说过,以前的事我不计较。以后,有任何事你要告诉我,对我说真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害你么?”
阿渝愈加心里没谱了,以前自己到底做过什么伤害过太子的不堪事了么?
她转移了话题,“禁闭之后,我们回哪里住?”
“北宫。”他简洁道,同时从树上摘樱桃,丢进她手中笥里。
呃,终于不用回望亭别苑了。还想问问,高姬这个烫手山芋以后怎么办?算了,只要提,肯定会有一个白眼等着自己。还是中大夫说的对,太子终还是回北宫的。
“北宫人多,妾很怕适应不了。”那里有他的太子妃,和其他良娣孺子,她觉得回到那里恐怕再没如今的自在了。
“你会适应的。”
不适应,还怎么待在他身边?
虽然他也烦,但终究还是要回的。他属于那里,那是他的根基,他是北宫之主,也终会把她带到那里去。
到了那里,她才真正就依靠他了。望亭别苑和甘泉宫这几个月,不过是他为自己和她能争取的独处岁月,即便是一枚棋子,他也希望她真的能爱上自己。
在情感上,太子自觉没那么多心机,也弄不过女子的弯弯绕,多年寂莫,孤风回响,他只希望自己的真心能换来真心。
三天后,汉宫就来了人。长信殿的魏长御一行煊赫,前来宣太后的旨意。
家人子怀孕的事,当然整个汉宫都知道了。最高兴的莫过于薄太后,觉得小小家人子,肚子还算争气,现在怀孕,明年初春左右临产,若命好是儿子,太子妃膝下就有嫡子了。太子妃膝下有子,自己哪天崩了,也不用担心他俩不睦了。帝王夫妻不睦,其实并不打紧,高祖和吕后如此,自己的儿子和窦皇后也如此,隔壁的秦始皇甚至都为此没立皇后。男子生性凉薄,他们更喜欢年轻貌美的,只要太子妃将来能坐稳皇后大位即可。
招手让魏长御过来,“你替老身去一趟甘泉宫,把我的意思传了。让阿渝好好养身体,最好能诞下一个小皇孙,到时再满足太子的请封也不迟。”
魏长御诺了一声,才攀附车马,迤逦而来。
因太子在甘泉宫受罚关禁闭,汉宫所有贵人们今夏都失去最好的消夏所在,太后故意不去,就为成全孙子的好事;皇后不去,皇后一向看太后眼色行事;今上的其他妃子,更要避嫌,大家顶多在热风中到沧池畔打打转。现在连太子新宠也怀孕了,太子的后宫也都醋溜溜打消了要去甘泉宫转一转。否则阿渝在禁闭中养胎还真不清静。
太子也算着长信殿该来人了。虽没正式上禀太后阿渝有身孕,但为心爱女子的请封却送上去了。加上太医令的上禀,相信大母不会沉默太久的。毕竟她和栖霞殿都需要这个孩子。
魏长御是太后从代国带来的侍女。薄太后虽姓薄,一个庶民的姓氏,其母却是旧魏宗室女,当年被秦始皇扫荡六国后,六国王室天下飘零,她才流落民间。后幸亏西楚霸王项羽又短暂统一天下,封了十八路诸侯王。旧魏王豹得到复辟,薄太后的母亲魏氏女不甘心自己失去富贵的身份,回头把美丽的薄姬献于西魏王豹。而西魏王豹志大才疏,看到项羽与汉王刘邦打得不可开交,两句话就被汉王骗了过去,投降了汉,没成想,项羽又打了回来。这个墙头草魏王豹便又投降了项羽。汉王刘邦勃然大怒,命曹参樊哙和韩信攻打西魏,于是把西魏的整个后宫都俘虏过来,充当了汉宫的奴婢。也就是薄姬命好,本在织室为织奴,竟偶得与汉王刘邦一夜情,生下皇四子刘恒。后来,高祖刘邦取了天下,与吕后因太子之争闹得不可开交,也幸亏薄姬识得宫廷斗争,与吕后情谊不浅,不仅成功让儿子娶得吕氏女,也使自己在高祖崩后得已远离汉宫,去代国做了王太后。代国本是西魏国旧地,即是西魏王豹的旧地,也是自己母亲宗室的地盘,所以薄太后背后有两大外戚姓氏,薄和魏。
这魏长御是太后从代国带来的心腹,也是长信殿很有权势的女性外戚之一。她一般出行,即代表太后,发布口谕或巡视。毕竟太后已过了甲子之年,行动不便。
太子见了她,也如见大母,知道传递的都是大母的意思。
魏长御也是极明见之人,对太子这位未来储君一向客气有加,可不敢在他面前摆太后来使的谱。“太子,太后的意思,家人子刚刚第一胎,太子良娣可以再等等,太子儒子即可,否则以后就封无可封了。”
太子脸上淡淡的,对他来说,是良娣还是儒子,其实没多少关系。他当时请封,本能就想到最高的。
阿渝听了,虽没得到最好的位分,好在太子当心了,既然太后发了话,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阿渝你觉得呢?”
“阿渝谢太后,谢魏长御,能封太子儒子,妾很开心。”然后回身握了太子的手,“妾很高兴。”她倒担心,太子与魏长御闹不痛快。
魏长御对她的识时务倒是赞赏,“那禁闭后,就回北宫吧,太后说不用禁你两个月了,到时随太子就是了。北宫的静德殿,正在收拾,很安静,正适合安胎。太子觉得如何?”
太子微蹙眉,他不喜静德殿,那曾是幽闭前孝惠皇后张嫣的宫殿,但北宫的确也没其他主殿了。回头看阿渝,“你觉得呢?”
阿渝哪里知道,盈盈向魏长御下拜,“妾谢过魏长御,妾愿意跟太子回北宫。”
只是阿渝不知道回北宫后将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阿音曾说闲话时说过:北宫水深,没有好惹的,是风暴的风心;在外面,跟着太子,倒是能图着清静。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