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回来,坐在面向沧池的堂室里,良贺早早把一笥子文牍递过去。夕阳在沧池鳞波里跳跃,染红了半边池水。太子坐于窗前,从笥里抓起一卷,垂头看。彤红的天光映着碧水照在他侧脸上,倒是十足沉静雅美的读书人姿态。随他脚步的还有那只大耳肥兔,没一丝顾忌,直接蹦跶进屋子,到他身侧,嗅嗅衣衫,就叭唧一声,前脚后脚拉得很开地趴在了地板上,翕着三瓣唇,很闲适地欣赏沧池对岸树梢上的夕阳般。
一人一兔,这伴读让端茶水的阿渝顿在门口,静静出神凝望了片刻。刚要说提裙进去,室内情形突然大变,安静的太子阴长了脸,一简看不过眼,嗵一声,随手扔到墙角,吓得那只肥兔猛缩了四肢跑了出来。再打开下一卷,没看几个字,更是抬手扔出了窗外,叭一声水响,应该给掷进沧池里了。
阿渝回头看良贺。良贺无声地点了点头。
阿渝只能硬着头皮进去,悄悄把茶水——茶水不仅仅是茶叶,还有桑叶和其他清香的草药,一起煮了,再把各色叶片一一滤出。这是宫廷很讲究的喝法了,比较浪费;在民间,茶直接煮进汤或粥里,不舍得滤去叶片的。
她尽量放轻脚步不打扰他,悄悄把清亮的茶水放在案上,又轻着脚,从帘子进入隔壁的室内,顺台阶到了房外栈桥上,拿了个木棍,把漂在水上的竹简捞上来,字面向上,摊在栈桥上,晾着。以前这活是良贺做的,都是太子属臣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有时捞晚了,就漂走了,或者墨迹被水冲模糊了。晾干后,再物归原简架,说不定哪天太子再翻阅,就没这么生气了。
还好,今晚就扔了两卷,其他看完,要么归于案上,要么复置于笥中。待阿渝在另一室收拾地板时,太子正低头沉思,手边的茶水也见了底。
阿渝收拾到帘边,侧头瞧他,他已拈了笔,凝神在一卷空白竹简上。阿渝放下手中的活,悄悄过去,小心捏着墨锭帮忙研墨。这是良贺交代的,要有眼色。太子用的东西自然是上好的,墨胶也易溶于水,只是这活细致拖延,她又初次手拙,用力不够匀称,一个不留神就有墨汁溅了出去,还好没溅在太子手上,只落在离他手不远处。太子本在凝神,又缓过头,盯着那笔散墨。
“怪在下手抖了。请太子见谅。”阿渝讪讪如蚊蚋般解释,同时从袖中取出帕子把溅出去的墨汁给擦了。太子的眼眸才转回去。还好,始终没发火。
连在门外,一直向里凝望的良贺刚才都嗓子提到喉咙眼,没想到阿渝这么手脚利落的人竟不擅研墨,更没想到太子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当年,自己能为太子身边的熟手,可没少被骂,一不留神就给赶了出来。历练到现在,才干什么,太子才安心不管了。
不过良贺也发觉自己有不如阿渝的地方,虽然她也胆怯,但她愿意尝试,做错了就赶紧改正,关键是她笑眯眯或讪讪笑的表情,让太子不太舍得冲她嚷嚷吧。女子有一张格外动人的脸,是有莫大好处的。
墨终于研好了,阿渝轻轻松了口气,挪砚台时,又不留神用力过猛,有水墨跳到了太子正写着的竹简上------浓浓一大滴,落在简片上,虽没盖住字,却是污了整卷。
连在外面的良贺都吓得张大了嘴巴,这恐怕要重写了。
太子笔骤停,眉心拧了起来-------
阿渝哆嗦了一下,心道要死了,本能想道他会不会操起砚台直接砸在自己的笨脑门上?真是,自己为何不好好修习一下再来上阵?
这可不是讪讪请人高抬贵手能躲过去的了。
阿渝有些懦弱地在太子眼光下,绞着手指,喃喃:“妾是自作主张代替良内监进来,妾觉得自己能做好,以为有些事熟能生巧。若太子嫌弃妾第一次做,笨手笨脚,妾这就去把良内监换进来……太子既然留妾,想必是想给妾机会让妾做的更好吧。”
不由自主,把“在下”换成了“妾”,也是提醒他点什么。
太子收回眼光,也不知是被她说动了,还是根本没打算与她计较,回神把最后一个字写完,再打量那处污迹。从案子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宽刃短刀,轻轻把污迹处给刮去了一层。吹去上面的竹屑,解决了。
完成一卷,随手置在案侧,晾墨迹,再写下一卷。
既然没反应,就是留下自己。阿渝大着胆子探过头去,太子的字匀称圆转,竟是秦朝的小篆,她以前修习的是隶书,所以识不全,也大体看明白是写给晁错的,关于养马场不满意之处。整卷疏密有致,纵势干云,墨迹还水汪汪处,不仅凑上前鼓腮吹了吹。“真是好字。”
觉得身边人有恙,悄悄转头,太子的头马上转了过去,他一定在偷看自己了吧。自己是夸的,放心,没人嫌弃夸奖。
门外的良贺松了口气,窗内主上动墨,红袖添香,真真是如画的才子佳人。自己以后也不用那么劳累了,没人比得过太子的精力。
需要回复的简牍颇多,一笥空白的竹简一卷卷铺展在案子上,水墨也需要研了又研。可以想想以前,他坐在案后聚精会神地下笔,良贺在旁侧磨墨的情景,真的需要漫长时间的定力。做太子竟如此劳累,白天一堆事出去,晚上还要回复这么多东西。
后面的研墨,她果然手感好了许多,墨研好就放着,如果嫌远,太子自会移动砚台,他熟手要稳重得多。在他沉思凝神写字时,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她情不自禁从他手指延伸到他好看的侧脸,失神地凝望,觉得他除了脾气不佳,真真是上等佳公子,自己运气到目前为止,好到了极点,万千人群中,自己就一眼看中了他,也终于遂心意留在了他身边。他还好,到目前还对自己有兴致。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久地,在他身边留下来。
一个如此优秀的男子,还处在权势的巅峰,一个女子美貌的作用,也只是敲门砖,有什么办法让他永远离不开自己呢?
在她胡思乱想时,案上的竹简几近铺满,新写处汪汪的水墨还在。门口袍裾流动,太子已出了书房,从庑廊走向他的寝室。
阿渝在后面把宫灯吹熄,悄悄跟上去。院门口,良贺还在守着,模糊月光下他打着手势让她随上。第一次贴身随侍,她怕自己有失分寸。
太子在他自己的寝室,把环首刀放在了木架上,站在室正中,微微扬了扬手臂,应该是等更衣。
阿渝悄悄走进去,阖腰解太子左下摆的挂配扣,不知为何,深衣的系带竟打了死结,凭她指头都掐红了也解不开。太子等了许久,终于疑惑地垂下眼帘,摸了摸那个被侍女摆弄的死疙瘩,蹙眉,“拿刀来!”
呃,需要刀?
阿渝转身把环首刀捧过来。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刀,手起刀落------这等急脾气竟把那团死结生生给斩断了,还把下面豁开了一条口子。然后把外袍脱下,丢在地上,身着中衣直接到了榻上,象山一样轰然倒下,重重吐了口气——
阿渝也听出了一天末沉重的疲累,自己悄悄把刀收了,把地上的袍裾捡起来,把明天需要新换的衣裳的竹笥放在太子榻一侧,然后吹熄灯,悄悄退了出来。
站在门口,看了看中天的半月,再看看良贺。他似乎点点头,也回去歇了。
阿渝回到自己房间,蜷在榻上,觉得今天开场不利,笨手笨脚离贤惠还很远,太子身边人手不多,都是个顶个用的。太子会不会很快嫌弃了自己?
忽然似乎有个黑影进来,然后身边整个榻都塌了下去。他竟然又跑出来,躺在自己身边了。
阿渝知他疲累,也装着睡着的样子。自己也是累的。
黑暗中他摸了摸她温软的手,随后起了酣声。
她好看摸到了太子的习惯,今晚他不会动自己的,明早一定会大折腾。于是也赶紧睡了,养精蓄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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