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晌,太子妃收拾整齐,着一件绛色连枝纹薄氅,说是去长乐宫给薄太后请安。
汉宫中规矩,不必日日向太后皇后请安,两宫很大,太过折腾,一般定在每月初一和十五。
长信殿是长乐宫的主殿,未央宫未建时,本是皇后的椒房殿,后来长乐作为太后的居所时,才改了名。当然比栖霞殿更宏伟气派。
每逢月初和月中,长信殿总是很热闹,不仅长乐宫里先帝的老年夫人们要来,未央宫里当今陛下的皇后和夫人们也要来,有孩子的,也带上孩子让太后瞧瞧,整整两代两后宫的女性几乎把长信殿塞满。但热闹也多在上午,太子妃有意和大家错开,总是晚些时候去。因是太后的娘家人,太后又知她的内敛性子,自然不怪。
那日薄太后坐于案后,正与窦皇后和慎儿等人吃着茶说笑,太子妃进去时,恰好皇后要回宫,慎儿也起身笑着说有事,皇家三代后宫掌事者及帝姬们,很客气地互相招呼着,施礼,然后道别。转眼诺大长信殿就安静下来。大家都心知肚明般,太子妃一来,长乐和北宫两位薄姓女主要说些体己话的,当然要识趣些。
阿渝远远跟在青萍身后,趁机多打量了几眼皇后。窦皇后人已至不惑之年,姿容依然一等一的雍丽,神情也颇平和内敛,甚至有一丝谦卑,由一位长御搀着,手持一根拐杖,每一步都拐仗先探前,很小心谨慎的样子,眼睛定定地平视前方,细瞧却无神采,据说很早就失明了。皇后虽贵为未央宫女主,作为当今太子之母,穿戴却很朴素,缥色绕襟深衣,弋绨革履,远不如慎儿华服曵地,婀娜多姿。很难想象太子那么傲娇不可一世之人,其母却如此低调安静,与世无争,可能也跟失明有关吧。
阿渝却隐隐觉的,皇后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愁苦,只是被失明遮蔽了。
很明显,东西两宫的女子,包括皇后,都在薄太后面前极为乖巧温顺。太后人虽慈祥,温言细语,却有一股令人无可质疑的威严感。这也让太子妃在后宫中受到特别关照,很多长辈也对她客客气气。
太子妃带着两个侍女上前行揖礼。
薄太后慈爱地笑着,招手,“算着时辰你该到了。快过来。”
太子妃少有小女儿状伏在太后身边坐下。
宫中侍候的长御、内监和宫女们,都自觉地退了。
青萍也拉着阿渝退至帘后。
薄太后抚着侄孙女的手背,很上心,“怎样,太子这两日可去了你那里?”
太子妃脸上起了红晕,羞涩地点头。
“他脾气不好,你哄着他点。”太后给太子妃递了瓜果,“这两年,你自己也要上心,太子现在身边无人,到这年龄了,也该生个一儿半女,否则......”
悠长一声叹息后,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隔着帘子,阿渝都感觉到太后的着急。若太子妃一直不能生育,估计太子妃的位置也不会保太久吧。
她身侧,青萍则无奈地垂下眼帘。
太子妃又说了句太子什么话,细细的没听清。
“太子怎么了?”太后追问。
太子妃应该不愿意背后告太子的状吧。
青萍则忍不住了,在帘外道:“禀太后陛下,太子没那么愿意来栖霞殿,最长呆到半夜就走了。不能怪太子妃。”
太后也一时沉寂。半晌才道:“是该想个法子了。”
青萍道:“请太后下旨,让太子这些时日天天去栖霞殿歇息。小皇孙或小公主不出生,不准太子去别处。”
如此霸道,连太后都没应声。
阿渝则轻声道:“太后陛下,可否安排让太子与太子妃去别苑,小住一段时间?”
薄太后手在案上一拍,“这法子可以一试,趁还有一些时日过年,你和太子去甘泉宫里住一阵子吧。那里人少,没人打扰你们。甘泉宫本是避夏的好地方,不远处有个离宫很安静,还有温泉,你们可以多待一阵子,待到过年。魏长御——”
长信殿里首席女官应道:“太后。”
“去告诉太子,说是我说的,明天和太子妃去甘泉宫休沐。我让他回来,他再回来。”
“诺。”
青萍瞄一眼阿渝,悄声道:“你还会得一饼金的,有两个饼金,你就回去吧。”
“回哪去?”阿渝纳闷。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阿渝心叹,自己又怎么惹到她了?不过随口为太子妃出了一个主意。不过要挣到两个饼金,回到长陵,自己也一辈子吃喝无忧了。
温泉宫是甘泉宫附属的离宫,甘泉宫本是皇室避署的夏宫,因离宫里有温泉,所以秋天偶尔也到这里来休沐。
太子妃的马车先到,由南军一队人马护送,到达就回去了。温泉宫比起长乐未央来,真是小巧而充满野趣,座落在半山坡上的林间,仅一座主殿,配殿廊亭散在周围,鸟儿站在檐角鸣叫,野羊在殿后面空地上警惕地捡树下果子吃。从马车上向上望,秋间斑驳的树影里,宫殿如仙间别苑。到了上面,向下看,满目红的黄的棕的树叶,把层林染得艳若落锦,美不胜收。
主殿东侧有三套奢华尊贵的寝室,最正的那套是太子太子妃的,两侧稍次的,一般随行的侍女入住,毕竟服侍起来也方便。收拾好太子妃的衣物,当阿渝提了自己轻便的包袱,本能就跟着青萍到主人旁侧的房间时,不想青萍回头就堵住了门,脸色很不高兴道:“你到那边,和她们挤一挤吧。”
她手指的方向,是外面偏殿里,看守宫苑媪媪们住的地方。
“为什么?”阿渝不解。太子妃一共带来了两名侍女,还不住在一起,另一个需要给支这么远么?
“晚上,用不了这么多人伺候。而且,有你在,我睡不着。”
阿渝只好提着包袱到穿着麻儒裙的李媪媪房里了。李媪媪四十多岁,对北宫来的家人子很是尊敬和客气,还要把最好的榻子让出来,被阿渝止住了,只是临时住住,用不着如此折腾别人。
在阿渝铺榻时,能感觉到李媪媪在身后细细打量着自己。阿渝回头笑道:“我有什么好看?不用背后看,到我面前看也没关系。”
李媪媪讪讪地,似有话说,但咽了一口唾沫,只是纯朴地笑了笑。
“到底怎么了?”
“大殿里特意收拾好的,三个上等居间还有一个空着,家人子为何还要挤在我老妪这下人的房里?”
阿渝指了指窗外,“这里看风景好。就喜欢你这里。”
李媪媪摇摇头,“老妪觉得您比那青萍女官合适。”
“合适什么?”
李媪媪自知失言,连忙笑着要出去。
阿渝觉得有内情,拦住了她,塞了她五枚钱,笑道,“还请媪媪您多关照我。”
李媪媪反而不好意思了,看了看门口,小声道:“家人子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逃避来的?”
“呃,逃避什么?”
李媪媪一看阿渝的脸色,知道她确实不知情,以更小的声音道:“我等是奉上命专门来伺候太子妃的,若太子妃还不能怀孕,太子妃身边的家人子就.......”
李媪媪言至于此,一低头,出去了。
若太子妃还不能有孕,难不成太子要对太子妃身边的侍女下手?那何苦不从上一拨家人子里直接选呢?难道......是让侍女为太子妃怀孕生子?
怪不得,青萍对自己如此排斥。
想到半夜,太子从太子妃房里出来,直接进入青萍的房间,两个侍女睡在一起,确实不合适...想想那两居室挨着,应该是了。那自己的确有点碍事。
等出门再看到青萍时,反倒坦然了,只是青萍看到她依然充满警惕的眼神。阿渝笑嘻嘻道:“配殿的房间挺好的,窗外就是一棵银杏树,树叶都黄了,每天早晚都可以看风景。”
青萍这才面皮轻轻一弹,明显放松下来,“以后我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就是了。”
“诺。”
青萍吩咐阿渝做的都是些粗放的活计,比如劈材。也不是去后面山林里找材劈,后院一角,堆满了现成的木材,需要砍成较细的小段,能塞进火灶的那种。但离宫里明明有男役呀。但青萍就指定她去劈。
好吧,好歹自己有一双能握住斧头的手。手指虽纤细,但有力量。再说,她当初挑自己时,不就是看中了能干活这一点么。
阿渝很听话,到了后院,捋起袖子咣咣嚓嚓就劈了一堆,汗都打湿了中衣,连宫中的男役和李媪媪都在墙角探出头来意外地窥看。
宫中有失宠的帝姬,难道还有失宠的家人子?
青萍则在温泉宫室里摆弄着沐浴用的熏香和宫锦软裳,大家一路奔泊,肯定乏了,到时太子和太子妃可以一起共浴......夜晚,自己也可以穿薄透的纱禅伺候......
阿渝开始劈得还算轻松,但劈材毕竟是粗硬之活,没半个时辰,就觉得虎口震得发痛,腰和膀子也酸麻了。难道太子妃在这里多日,自己每天都要劈材么?你不想让我出现在太子面前,可以用别的法子把我支远点不好么?再说太子那眼睛长在天上的样子,连太子妃如此仙骨体态都看不到眼里,你我又有什么戏唱?真是,太鬼精灵了,会遭人厌的嗳。
身后,风穿过山林,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在树叶哗哗的底音中,格外清晰。阿渝拿起衣袖抹了下脸,一转身,呆了,一队彪悍的轻骑正风驰掣从林间甬道上疾驰而来,玄衣劲装,如狂风般转眼就刮到了后院,为首的竟是太子,也是一身利落的窄袖轻骑装,身后跟着......数了数,一共十四骑,外加一辆安车。其中一个她还认的,是那在天台时,那个黑脸膛的太中大夫晁错。
阿渝有点傻呆呆地举着斧头,头发都给抡的凌乱无比,衣袖也随便一卷,满脸热腾腾的汗气,有点狼狈不堪地做着粗使丫头的活计。太子只是有点不敢相信地睨了她一眼,扔掉僵绳,便大步直接走进了大殿。
后面的太子卫队也一一把马拴了,陆续跟在晁错身后鱼贯进入。
为太子拴马的内监良贺却止了步,看到她很意外的,笑道:“一个家人子,怎么让你做这种粗活?”
阿渝笑笑,“我能做。总得有人做。”
“总得有人做,也不一定是你呀。”
良贺一扭头,看到墙角探头探脑的杂役,大声道:“哎,你们是男人吗?留你们何用?看着一个家人子劈材?然后还等着家人子给你们端水递盏?”
一名杂役慌忙过来,接过了斧头。
“阿渝,快给太子煎茶。多煎些,侍卫和中大夫,都有份。我也有份。”
“诺。”
阿渝边跑向灶室边还奇怪,太子的内监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在门口,正看到青萍端着茶盏往外走,迎面白了她一眼。
阿渝就此站住,不能往前厅凑,就找点别的事做吧,捡起地上自己劈的木材就往灶膛里放。李媪媪却塞给她一个果笥,里面堆满了枣、连子、柿子等秋果。
“送到前厅,让太子尝尝。”
阿渝嗫嚅:“等青萍吧。我帮你做晚饭。”
“晚饭我等几个人就行,老妪可不敢有劳家人子。家人子去厅里伺候吧。刚才太子妃还问起你呢。”
“呃,问我什么?”
“问你怎么不见了?该伺候的要去伺候。”
阿渝只好端了果笥到了前厅。好在青萍没在,估计应该在太子妃宫室里吧。
前厅里,太子正正襟危坐在中间的案子后,一脸端肃,右首是晁错,左首是一位面色白净的年轻男子,其他十二位衣衫相同的卫士则严谨地分坐于两侧。晁错正口若悬河地讲着什么陇西、北地郡、上郡等地的部防,中间还站起来,展开了地图,挂在了墙上。然后叹气,“我等,久站在山顶上,已看不见山下的问题。”
阿渝悄悄溜进去,尽量不打扰到太子的殿议,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把果笥放在太子伸手能够着的地上,正欲引退——
“倒茶。”
很小却威严的声音。
她一愣,就见太子的一只手把空的茶盏放在了她近侧的案子一角。
阿渝只得回身捧起案脚边的大肚茶罐,往盏中注入时,不知是紧张还是没看清,亦或这辈子从没给这么一位高贵之人倒过茶,噗一声,罐嘴窜出来一股水柱,直接浇到了太子还没来及缩回去的手背上——
刚出锅不久的热水!
太子身躯本能一震,阿渝都吓傻了,就见一股热气滋滋冒着,太子的手红成了猪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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