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晌,窗外扶桑枝上的知了还在有气无力地鸣叫,芍药的花苞被风送着探过了菱花窗。
微熏中,永巷礼监媪媪悠长的嗓音依然顿挫有致,“你们是来自关中六郡层层遴选出来的家人子,只要被太子选中,就会封为孺子,诞育子嗣,就是太子良娣,不仅是改变你们自己的命运,也会荣耀你们身后的家族。不要犯困,就像阿渝,肩就要这么直,体态要优雅,以后你们中的贵人会和宫里的太后皇后同席的,坐不好怎么行?再来-----”
这时候被拎出来做榜样,要被群讪的。不过阿渝不在乎,她一直做事一丝不苟。
众家人子们已经来汉宫一个月余,天天修习宫里的规矩,如何端坐,不要坐成对人不敬的簸箕状,臀部微微收着,累了就小心坐在自己后脚跟上;坐着行礼时,身板要直,微颔首,态度要端庄;行站礼时,曲膝的标准等。其实汉宫规矩并不多,等级也没那么森严,只要人不木然不走神,没有应付不过去的。
以前宫中选家人子,多在秋八月,这次却提早了一个月,据说这一茬是专为太子填充北宫的。当初选的认真,礼监媪媪也教习严格,本来说好的,二十日后,太子会来挑人,众家人子一度非常雀跃,等着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皇太子,不就是未来的皇帝么,只要机运好,一人得道鸡犬飞天,或鲤鱼跳龙门,诞下皇孙后,更是带领身后的家族飞升,庇荫后人;自己血统也由后代融入皇家,都是无比荣耀的事。
但两个二十天过去了,也没见太子的影子。据永巷内监说太子行猎去了,不知何时回来。看来是颇傲骄之人,让大家干等着。大家也只好掰着手指在这永巷略焦灼地看天看地看芍药听着知了聒噪地等待。
据说太子已两年不近女色,太后着急,才特意为太子张罗了这次遴选家人子。太子不甚喜欢功勋世家门当户对的女子,特意在附近长陵、愧里一带,优选了上等的良家子,年龄均在十六至二十岁之间。阿渝明白,自己已十九岁,是这拨人里年龄最长的。
据说太子的脾气不好,又是据说。至于怎么不好法,大家也只是私下谣传,谁也没亲历过。在永巷多年的媪媪们,嘴风甚严,一问就瞪眼:“刚来,不要多嘴多舌,小心祸从口出。”
于是大家只能讪讪地散了。
永巷是好大一片地方,长乐和未央宫里的制衣和餐食都集中在这里,像曝室,蚕室,绣室等一应具全,全是为两宫所备。同时也是宫女们的集中住宿地,少府的官署也在,只是设在不同的院里。平素早晚,能听到隔壁院里传来的捣浆和舂米声,很是热闹忙碌。修习间隔,家人子没事,会各处多看两眼,更多时候就叽叽喳喳聚在一起,谈论两宫的八卦,和憧憬未来生活。但没人敢说谁能被太子选上,只是内心暗暗积聚力量罢了。
阿渝是闲不住的人,有空就喜欢到蚕室给蚕宝宝撒些桑叶,听着沙沙吃叶片的声音,也是一种满足呢。
又过十日,太子还是不露面。大家心里莫名有点焦躁。因皇帝带头节俭,永巷也不养闲人,时间一久,内监室监或各处媪媪们有活就来派给这些新人了。有人爱做,有人不爱。阿渝手勤脚勤,倒喜欢跑跑颠颠干点活。媪媪们也是看人下菜的,有些家人子娇气不爱动,支使多了,得罪了她,将来万一被太子看中,成了红人,回头会给自己小鞋穿。只有来自长陵郡的阿渝,笑眯眯的,叫做什么都不推却,更不挑肥捡瘦,不由自主就支使得多些。
同来的家人子阿音私下警示过她,“你不要这么勤快,好说话,以后她们都会特意支使你的,不要去当好捏的软柿子,活干多了,手就糙了,说不定真成被人使唤的宫女了。你就进不了太子后宫了。”
一语容易成谶。说完,阿音就捂住嘴巴。但阿渝不在乎,“我不信谶语,也不信什么命运之说。我只是做活做习惯了,闲不下来。”
话音未落,浣洗室的卫室监媪媪端着竹笥过来道:“阿渝,这是赵内监的两件衣裳,过晌后,你有没有空闲送过去?”
阿音在一旁瞟眼神,意思是:你看是吧,都来支使你了。
阿渝点头,“有空。”
室监媪媪果然高兴,给了她手绘的简单两宫地形图,怎么走,哪里拐弯,手指得清清楚楚。
“认字么?”
“认的。”
“那就好。找不到,张嘴问问。赵内监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人挺和气,就是住的比较偏一点。你把衣裳放在他宫门口的木架上就行了。无需多言,放了就回来,别乱逛。”
“诺。卫室监媪媪。”
阿渝端着竹笥,挺欢喜趁机看看这传说中的长乐和未央宫。长乐宫是太后和先帝后宫嫔妃们住的地方,未央宫是皇帝和后宫中人居住并理政的地方。赵内监的住址是未央宫西门附近,要途经几个大殿,位置还挺远的。阿渝等不到过晌,路生,万一找不到总会费些时间,当下带着符节出门了。长乐未央管理甚严,哪个门前都有侍卫当值,大家不看脸,只看符节,也就是腰牌。永巷的腰牌是带杠的红色,老远就看得见,倒也没人拦她。
沿途甬道和宫门前都盛开着芍药簇,各种红色,深一层浅一层,满满当当铺满墙角和路旁。连初秋的风里都有一股香气。据说长乐宫首位女主最喜欢这富丽雍荣的大花朵,特意从沛县带了来;各殿主顺上意,到处扩栽,竟像把天下的芍药都聚到这两宫来似的,真真能看花眼。
又是打听,又是张望,阿渝不好容易来到赵内监的居处,在一所大殿附属的偏殿里,极不显眼,好在殿前门有一小小的木牌,和室监媪媪说的完全吻合
阿渝走进去,左看右顾却没看到放衣笥的木架。
“请问赵内监在么?”小小的声音,实在没找到,总不能放门前台阶上就走吧。
她向左右张望,忽然看到宫角处一簇繁茂的芍药丛在剧烈抖动,偶尔伴有低低的呜咽声。
呃,难道是猪拱花丛么?这么安静美好的地方会有猪?她好奇地走近两步,就在宫墙犄角,看到一玄衣男子在发疯般踢着什么,每一脚下去,芍药丛就连番抖动一阵。踢累了,他退至一边,活动了一下手脚和脖子,身后又有两名侍卫模样的年轻男子,上前,继续猛踢。那种呜咽声也低低地急切起来,像在教训不听话的动物。
阿渝有点犹疑,是赶紧丢下衣笥离开呢,还是躲到哪里先避避?这边还没找到能避的地方,那三人已从宫角里转出来,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阔袖深衣,脚步带着风,来不及看清脸,阿渝赶紧按礼监媪媪教过的,颔首,垂目,微曲膝------能在这后宫里随意进出的男子都不是普通人,非贵即官,不用知道是谁,规整表达下人的敬意就错不了。
半阖目,看着自己脚前四方地,先卷过来的是一种罕见绀色有着精美云纹的袖缘,下面是华丽暗纹的裳下摆,垂着一枚温润清亮的白玉,腰悬一柄长剑,踏着木屐,脚步很有力量,迎着她走过来,大摇大摆。
他应该看都没看她一眼吧,就扬长而去。后面跟着的是两个侍卫,因为穿着一样的服裳,脚步也不如前面那个孔武有力。
阿渝远远看着他们消失的身影,微叹了声,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无论在长陵还是槐里,自己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美人,虽不至于路人一见三回首吧,回个一两次也总是有的,放在这汉宫,却如路人一般。看来汉宫美人充栋是名不虚传啊。
就在刚才芍药簇抖动的地方,躺着一个木架,应该是放衣笥的,估计被刚才那三人随手拿起来砸什么东西了,给扔到了那里。阿渝悄悄走过去,搬衣架时,往花簇里望了一眼,这一眼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一锦衣中年男子披头散发摊成一团,倒在血泊中。
“你、你没事吧?”阿渝的本意是,伤这么重,要不要我喊个人来帮帮你呀。
那本在花簇里满脸血污几近奄奄一息的人,缓缓道:“滚.....”
“呃?”
“滚!”
阿渝慌忙拿起木架,连忙滚了。
阿渝在规定的时间返回了永巷,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看到宫中有头有脸人物的糗事,会不会有麻烦?不知那踢人的是谁,被踢的又是谁。
白天忙碌的永巷,一上夜影就安静下来。有活也不用加班,因为皇帝节俭成性,嫌灯下干活费油,大家索性就等到明天接着干。夜晚,总是无比轻闲,干活费油,说话又不费。漫漫长夜,十几岁的家人子们不三三两两聚一起聊天是不可能的。阿渝一直喜欢和阿音聊,老乡嘛,看着都亲近,自然什么话都说。
阿音也很兴奋,“阿渝,你知道吗?今天我得了机会去了太子的北宫了,有一宫女去给唐孺子送宫锦,我央求帮着拿着-----”
“你不是不爱跑腿么?”阿渝笑她。
“那得看往哪跑腿了,北宫么。别打断我。路经一个小亭子,那个小亭子真好看呀,地上铺着玉石,连台阶都是。我就想到上面这么好的地方坐一坐,歇歇腿脚也好,反正也没人。结果木墩还没坐热,就被礼监媪媪看到了,连忙把我给拉了出来。你猜媪媪说了什么?
“什么?”
“说那亭子荒置好多年了,没人敢坐。据说皇太子曾在亭子里用棋盘砸死过另一个太子!”
阿渝想起来了,以前听说过,吴国的王太子来长安觐见,与当今皇太子对奕时,不知说了什么冒犯话,皇太子操起棋盘,咣咣两下就把吴国王太子当场打死了。原来坊间的传闻竟是真的。
“好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
“你也听说过?好像那时太子才十二三岁吧。哦,好暴躁!”阿音啧啧两声,“看来皇太子不是好侍候的主儿啊,到时我们家人子,别两句话没说对,就给一棍子打死了。这富贵也真是不要也罢。”
阿渝叹息一声,看来在这富贵的地方讨生活也不易啊,可能还不如在这永巷里洗洗涮涮安稳呢。阿渝一点也不讨厌干活,在她看来,宫里的活计比家乡田里的活好干多了,多数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挣份钱。
“万一进不了北宫,你真愿意当一个宫女?”阿音对同乡的志向很意外
阿渝却明确点头,“我觉得也挺好的。我的人生......”说起来,也一言难尽,“早从这头看到那头了。”
“有这么悲观么?”阿音不解。
一个十六岁女孩子当然理解不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曾经历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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