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和姐妹群去度假半月的孟若楠回来了。
“方姐,方姐,过来搭把手。”
一进门,她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朝厨房方向招呼。
“来了来了——”方姨正在厨房准备下午的糕点,围裙也没取就出来帮着提行李。
虽然,方姨并不是传统的什么都干的住家保姆,她的职责只有三餐和下午茶。
保洁每周三次,有固定的家政公司上门,用不着她动手。
孟若楠单手摘下墨镜,一张娇妍的面庞在镜后出现,保养极好,完全看不出已经有个上中学的女儿。
她去了清凉的山庄度假村避暑,半月不见,容光焕发。
“还是家里舒服啊。”她笑笑。
坐在玄关换鞋进屋,瞥见沙发上躺着玩手机的身影,笑容凝滞了一瞬,再重新笑起来:“小影,回来了啊。”
俞影像没听见,躺在沙发上,我行我素继续玩手机。
等方姨拖行李的身影在客厅一晃而过,她才仰起半个身子,悠悠开了口:“方姨,家里有夏黑葡萄没啊。”
方姨脚步一停,望向客厅:“家里葡萄是巨峰的,你要吗?要吃我等会儿洗一盘出来。”
“那算了。”俞影又躺了回去。
孟若楠嘴角一挑,提着一个袋子,转身去了二楼俞鸥的房间。
门虚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房里书桌前,俞鸥正在看书。
房内味道清新自然,一点儿不吵,她轻步走上前去,女儿坐姿端正,低头看书的侧颜有几分娴静的感觉。
搭在书页上的手动了动,屋里响起轻微且清脆的一声翻页声响。
孟若楠伸手,将她脸颊旁垂下的些许柔软的头发别到耳后。
俞鸥一惊,看是她进来了,安下心:“妈妈,你回来啦。”
“是啊,比计划早一天,度假久了也觉得没意思,就游泳做做按摩。”孟若楠拉来一个椅子坐下,两腿交叠坐着,下巴朝门的方向努了努,“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俞鸥抿了下嘴,答:“上周六。”
“回来一周也没人跟我说一声?”孟若楠惊讶反问,不悦道,“你爸不跟我说就算了,连你也不跟我说。”
俞鸥有些尴尬和抱歉地笑了下,还没想好说什么,孟若楠已经站了起来:“行了,她回来就回来吧,我也懒得管。”
面前递来一个袋子,俞鸥接过。
“给你带了条裙子,记得穿啊,天天穿校服丑死了,一点儿也不像我。”
说完孟若楠拉门出去了。
俞鸥拉开袋子看了眼,又是一条连衣裙。
南实秋季校服夏季校服各两套,除了冬天会在秋季校服外套件大衣或羽绒服,平时鲜有机会穿自己的衣服,特别是裙子。
但孟若楠特别热衷给她买裙子,去年有几条还没拆吊牌,结果她已经长高穿不了了。
周末她也穿自己的衣服,可裙子……比如手中这条,孟若楠的审美是仙女风,总是梦幻又飘逸的蕾丝啊或雪纺。
俞鸥对于穿它出去,深感难为情。平时在学校素面朝天,穿这个走路上碰上同学感觉好尴尬……
小小的年纪,就有这么重的班长包袱。
下午有物理辅导课要上,在外面一个老师家。
那老师早前是临阳中学的物理组组长,据说给高考出过卷子,退休了闲不下来,就在家里办了辅导班。
毕竟人老了精力有限,辅导班接收的学生数量有限,远近的家长求贤若渴,拖各种关系把孩子送过去补习。
俞鸥将袋子里的裙子收进衣橱,挑了一条浅色牛仔裙,换好,给唐双双发短信:我出门了,待会庞老师家里见。
唐双双回很快:好呀:P帮我占位子哦
俞鸥回了个OK。
到了庞老师家,宽大的客厅已经坐了七八个学生。
俞鸥找了一个长桌空位,再给旁边的空位放上一个笔记本,帮唐双双占位子。
“今天我们讲能量守恒。”
“实验我们这儿就不做了,秋千大家坐过吧,根据能量守恒定律,那秋千你摇一下肯定一直能动下去,为什么会停,有没有同学知道?”
俞鸥原本认真听讲,目光不经意黏在了坐老师旁边的一个男同学身上——他的手上握着一根巧克力威化棒,和程宇阳那天在篮球场吃的同一个牌子。
庞老师目光在学生脸上逡巡一圈,知道俞鸥是个有预习习惯的乖学生,点了名:“俞鸥你知道吗,说说看。”
俞鸥却是一愣,而后摇头:“……不知道。”
“没事,我这就要讲到了。”老师对好学生总是宽容的,依旧慈眉善目,“大家注意听——”
旁边的唐双双倒很惊讶,俞鸥总能答上老师的问题。
今天不晓得是怎么了。
她侧头低声问:“你怎么啦。”
俞鸥脸微微热,同样小声:“刚好没预习这块,没什么啦。”
“哦。”
她的脸不仅是热,两颊更是泛着红。
刚才走神,她自然而然想起那天抵在唇边的威化棒,她这会儿不确定自己的嘴唇有没有碰到,她记得没有,又好像碰到了。
太近了。
唯有一点确定,他吃了。
他当着自己的面吃了。
细长的手指暗暗握成小拳头。
俞鸥她,不敢再回想。
长桌一头,庞老师边在黑板上画图写公式,边唾沫横飞地讲课。
俞鸥努力睁大眼睛,将目光牢牢钉在黑板上,努力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
一个半小时下来,课讲完了,庞老师发下来一张A4的单页习题,做完他一一批改了才能走。
客厅稍稍安静。
俞鸥拿到分来的小卷子,开始在草稿本上画图。
不得不说,庞老师不愧是曾给高考物理出题的老师,出的题比一般习题集刁钻许多,一道题考的知识点很全面。
不好做。
俞鸥低着头,思考得很认真,最后一道题总是做到一半堵住得不出结果。
于是干脆不看题了,只看草稿本上画出的草图,右手握笔,无意识地随便写写画画。
这是她的习惯,做题思路不通畅,就在草稿本上随手写点诗词,或者写“俞鸥”两个字,全当练习写字。
这法子很好用,往往这么一写,思路就活了。
今天也是。
她随手写了点儿什么,忽然脑子一动,缠线的思路自己通了。
她洋洋洒洒在小卷子上写下答案,交了上去,站在一旁等庞老师批改。
庞老师拿起她的小卷子,目光一路往下,赞赏点头:“嗯……嗯……不错,很好。没问题。”
俞鸥拿回卷子,跟庞老师说再见,返回自己的位子收拾东西,草稿本还敞开着,她拿起前页准备合上,身体微微一僵。
画的草图旁,她写了几次“俞鸥”,然后……下排写了更多的“程宇阳”。
草稿本啪的一下被她合上!
俞鸥气息不稳,做贼心虚似的,仓惶地把草稿本塞进包里。
唐双双正好拿着批改后的小卷子过来,从没见她收拾东西的动作近乎粗鲁,俞鸥平日做什么都是淡然的,不疾不徐的。
她关心地问道:“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今天是有些热。”
最近就是长辈常说的秋老虎季节,甚至比盛夏还热。
庞老师家是一个家属区的老房子,大是够大,空调也陈旧,一点儿不给力,客厅加餐厅十几个学生挤在里面,空气很不流通。
“可能是热的。”俞鸥就着她的话说,拉起书包拉链,“你呢,这会儿一起走?”
“我有一题错了,要改呢,你先回吧。”唐双双给她看庞老师在小卷子上画的几个小圈。
俞鸥闻言,打开书包:“那我等你,离吃饭还早,我再做点儿题。”
唐双双喜笑颜开:“你真好,我马上改,等我啊。”
俞鸥抿唇,温和地笑着说:“没关系,在哪儿做题都一样,在这儿有不懂还能问庞老师。”
她重新拿出草稿本,动作很轻地,翻到背面,露出空白的最后一页。
*
新的一周,新的爆炸新闻。
初三七班的教室里,一大早,本该组织语文晨读的语文课代表黄潇潇带头坐在舆论中心,跟大家一起叽叽喳喳。
“何老师真不来了啊?”
“第二节就是语文课,待会儿咱就知道了呗。”
“为啥啊,何老师讲课挺好啊……”
唐双双神神叨叨地插话:“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也是听八班的人说的,他们说啊——”
七班八班共用一个班组的任课老师。唐双双故意讲得慢吞吞,有人不满了:“快讲快讲啦。”
“他们说何老师怀孕了!”
“啊!”
“怪不得……”
这个理由一出来,众人顿悟,因为何老师年纪不小,近四十岁一直没有孩子,语文课代表黄潇潇插话说怪不得,也是她常跟何老师接触,知道她超级想要一个小孩子。
于是问题接下去变成了——
“那,我们要有新语文老师咯?”
“显而易见啊。”
“不晓得会来一个什么样的老师哦,嘿嘿,我希望是个大帅哥。三班的语文老师是刚毕业的,好英俊啊!人还特好,上课聊明星呢。”
俞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己提前默背后面还没教过的文言文。
过会儿看一眼手表,早读课已经开始十分钟,那一圈八卦人群还闹哄哄的。
早读课一般没老师,所以班主任白晓华偶尔会来教室后门,通过空的猫眼洞监控早读课情况。
被班主任看见,免不了全班要受训,更惨的是她可能拿出杀手锏——霸占体育课,换成她的英语课。
“潇潇,七点五十了,还是组织大家读课文吧。”
她起身,走去拨开热闹的人群,找到黄潇潇,抬起手表给她示意时间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了。
“妈呀差点儿忘了!好了好了都回座位去,早读早读啦。”黄潇潇明显忘了时间,一经提醒,立马站起来,挥手驱散人群。
“大家翻到《沁园春·雪》,我开头,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起——!”
俞鸥走回座位,坐下去跟着开始朗读。
“……据说是个男老师,新招来的。”旁边飘来一句刻意压低的声音。
俞鸥偏过头,茫然地:“啊?”
程宇阳悄悄跟她分享从妈妈那处得来的消息,他往中间靠了点,低声说:“新语文老师。”
这消息还是新鲜的,昨晚林知慧吃饭时跟他提了一嘴,说新来的语文老师出过诗集和文学作品,应该水平不错。
程宇阳作文一向是弱项,林知慧让他以后多跟新老师交流交流,把作文分往上提一提。
他嗤之以鼻。
今早同学围成一个圈子八卦,他知道答案也没讲,不爱凑热闹,也懒得八卦。
再说,第二节就是语文课,一节课之后答案自现,没那个必要。
可这会儿小班长坐在旁边,纤细的女声字正腔圆地朗诵课文。
他却忍不住说了。
他心里小算盘打得响亮——得和她拉近距离,谁让自己是周五被留下来听写的常客?
假以时日,距离一拉近,不就可以让她周五听写时放放水吗。
知道她铁面无私,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上次驳回他的放水要求么,那是关系不到位!
程宇阳目光炽热地准备看着她露出惊讶并感激自己分享的表情,哪怕是一点点……
“哦。”
俞鸥应了声,回头捧起书继续:“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她的表情甚至都没起波澜,眉毛稳如磐石,一丁点上挑也没有。
朗诵的声音抑扬顿挫,感情比本人表情还充沛。
程宇阳坐直,僵硬回头,两手更僵地立起语文书。
他错了。
这个女人真的没有心!
*
第二节语文课,新老师并没有出现。
倒是白晓华匆忙拿了英语教材走进来:“语文老师请假,今天上英语。”
同学很失望地将语文书放回去,拿出英语书。
课间,时不时能听到有人还在讨论何老师是不是真不来了,以及新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日头西斜,很快到了晚自习。
上晚自习前,唐双双来找到程宇阳,拜托他:“第一节晚自习我们能不能换个位置,有几道数学题想问俞鸥,课间估计讲不完,帮帮忙,拜托拜托。”
这没什么好拒绝的,上自习课换位置问题或谈情说爱很常见。
程宇阳应下了,拿起英语书去了前排,明早英语早读会听写,他准备默背单词,谁让他的同桌没有心呢。
唐双双千恩万谢,拿起数学习题册,草稿本,错题集和笔袋,把课桌桌面收拾得很干净。
她一走,程宇阳就坐了下来。
从食堂回来的孙嘉彤到了自己的座位,难以置信地止步,一张脸蛋止不住地透出欢欣。
她小步小步地,像猫似的轻轻坐下。
“你怎么坐这儿来了呀。”她轻声问。
程宇阳头也没抬,目光始终落到单词表上:“唐双双说要问题。”
孙嘉彤闻言,下意识往后瞥了眼。
她的同桌,唐双双同学欢欢喜喜地把数学习题册放在程宇阳和俞鸥课桌的中间,为了方便双双放习题册,俞鸥特地把左上角叠着的几本书挪到了右上角。
俞鸥拿笔,边在草稿本上写边讲解,唐双双拿笔抵着下巴,听得认真。
——画面特别地和谐。
孙嘉彤撇撇嘴,回了头。
转过头的过程,目光从旁边程宇阳的后背缓缓扫到他低着头,嘴里无声念念有词的侧颜。
他长得是真好,鼻梁挺直,嘴唇微薄,下颌曲线流畅又不失力量感。
孙嘉彤这么一看,又自顾自陷入少女情怀,光看都红了脸。
等晚自习铃声一响,她才回过神来,默默回头开始做今天的作业。
暗忖,他人还是那个人,却总觉得变了点什么,思索一下便恍然——从前他几乎不会主动碰英语书,还称英语不好是根正苗红的表现。
此刻说那话的人,却在默背单词,还这么认真。
孙嘉彤又看了他一眼。
后排。
俞鸥连讲三道题,觉得口干,拿起水瓶拧开喝水。
唐双双看她喝水,又感动又抱歉:“太辛苦你了,你人太好了,哎你要是个男孩子我一定喜欢你嫁给你!”
俞鸥差点儿被这震撼发言吓到呛水,她咽下嘴里的水,小声笑着催她:“好好消化,总结一下,下次会做我就感天动地了。”
“遵命!”
习题册在左边,草稿纸上的演算过程在右边。
唐双双边看草稿纸,边在习题册上写解题过程,脖子扭得好累,她问:“俞鸥,我先拿你的草稿本用下可以吗,这样抄好累的。”
俞鸥嗯一声,开始做自己的作业。
下课铃响。
俞鸥看唐双双写完了作业,又在往错题集上仔细地整理,看她这么认真,觉得没白讲,跟她说:“你好好总结,我去下厕所。”
“嗯。”
唐双双不一会儿整理完毕,起身收拾好东西,去前排。
程宇阳正好起身,她说:“谢谢你啦。”
他不置可否,手里还拿着摊开的英语书。
几步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一坐下看见桌上一个草稿本,他猜是唐双双的,正欲开口叫她,却又没这么做。
草稿本上,画的几何图标准得像拿尺子比量,却有着微微偏曲的人工痕迹,小楷娟秀工整,一排一排对得整整齐齐。
若不是铅笔字迹,也并非在草稿本上,这完全是可以拿来答期末卷的解题过程,可以拿满分的那种。
脑子里瞬间蹦出来一个人。
除了没有心的同桌,还有谁在草稿本上也写得这么标准呢。
虽然他觉得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挺变态,但看着是真的赏心悦目。
程宇阳轻轻挑了一下眉,好奇地翻了翻。
她做题演算从来都写这么精致?
兴味的眼眸,映出一页页翻过的演算,忽然手指一停,将过了的某页重新捏起来。
程宇阳一下子坐直了,死死盯着这一页上写得可称为潇洒隽永的“程宇阳”三字。
不只一个,他数了数,九个。
九个。
她在草稿本上写了九个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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